他原本当然有气,而且气还很大,但听了刘钦这么几句,也不知道怎么,心气忽然顺了,更又通体舒畅,哈哈一笑,慷慨道:“那也不必,不过就是降了两等,俺在军旅之间,用不多时就能给赚回来!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俺也没那么小心眼,天天计较这个。太子今天这么说,俺心里也舒坦啦。”
刘钦心道:你说不计较,可我来之前,也没见你发出一兵一卒。再说要是真不计较,哪有什么“舒坦”可言。当下也不揭破,又问:“将军以为,这战能胜么?”
“要是不能取胜,岂不是劳烦殿下白跑一趟?殿下早去找别人了,哪会想到俺老秦,哈哈!”秦良弼心情正好,自己给自己说得得意起来,随后话锋一转,“只是俺有一点不明——殿下做什么一定要救睢州?”
“按说殿下来了俺营里,就算安全了,给夏人十个胆子,他们也不可能再动心思,你反而还要回师去救,不怕折在那儿么?万一到了以后,夏人正挖了个坑专等着你,那样咋办?”
他这话笑着问出,看着好像闲谈一样,但刘钦闻言,当即正了面色,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睢州既是我雍国领土,就不能拱手让与夏人,但凡有一点法子,就要把它守住。更不必提里面还有数万户百姓,我一走了之容易,但城破之后,他们便是亡国之民,生死由人了。但凡有一点法子,也要把他们保下,即便睢州最后到底守不住,也要在那之前把他们迁往南方,让他们有个安身之地。这是其一。”
秦良弼偏过那只大大的方头,朝他看过来,蓬草重重的胡须下面,两片合上的嘴唇也没了笑意,一声不吭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来之前行事极密,夏人不知道我来了这里,至少几天前还不知道。就算最坏的可能,朱孝真是往夏人营里报信去了,也不过就比咱们提前几天,夏人就是得知我要有大军调动,也没有几天时间准备,因此尽起商丘之兵去救睢州,细细想来,仍是赢面更大。这是其二。”
秦良弼见他不用提醒,这么一会儿功夫就自己想通这点,不由讶然,紧闭的嘴巴又张开了。
“至于其三。”刘钦看向前方,但见旗帜林立,部众逶迤,绵延无尽,“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退一万步说,就算此去交战失利,但合此两军,人数已优于夏人,更兼将军之勇武,与两城诸公之智谋,趁眼下夏人合围未成的功夫,大军穿插其中,纵然不能取胜,也当能全身而退,不至于把老本全赔出去。”
在他说话的功夫,周围的声音好像都小下来,只有马蹄声沙沙地响,连绵远山与石缝间的枯草一起侧耳听着。“还有最后一个缘故,算我的一点私心。”
刘钦收回视线,转头向秦良弼看过去,“城里的周茂澜,是朝野共推的栋梁之才;那个陆靖方,久后也必成国之大器;就是曾做过些不光彩事的熊彭祖,这几月为了守住睢州,也是竭忠尽力,不敢稍怠。更有数千将士,无不忠勇为国,沥血披肝,受伤之后顾不上休息,常常裹疮再战,可爱可怜。”
“对着这么些人,我若见死不救,自己逃命,实是枉为人了。凡是有功于社稷,有劳于国家,就是换了其他将领,就是局势再艰险百倍,就是没有前面的一二三点,到了这个时候,我刘钦也只有一个‘救’字,绝无二言!”
秦良弼愣了半晌,随后把鞭子折在掌心里,在马上对他拱了拱手,“俺没有什么话说了。等之后打起来,殿下就看俺老秦是不是也实心任事就是,这一趟,保管让殿下如愿以偿!”
刘钦对他抬一抬手,正要说什么,忽然从前面来了一骑探马。到了两人近前,哨兵翻身滚下鞍,匆匆报道:“刚刚探得,睢州已然破了!”
第32章
战场上信息杂乱,一天之内数骑探马带回的消息彼此间时常会互相矛盾,全赖主帅从中斟酌辨别。
且不说刘钦与秦良弼得知睢州城破的消息时作何反应,但单就当时实际情形而言,截至他收到消息的那刻,城破乃是谣传。
那日为了掩护刘钦突围,先是中午时熊文寿大张旗鼓地出城,既是迷惑夏人,也为了趁他们反应不及的功夫,在城外放好战马,供刘钦出城后路上使用。
入夜后,第二支出城的兵马由熊文寿麾下一个十分得力的守备,名叫成业的统领,目的同样是迷惑夏人,让他们坚信刘钦在第三支突围的队伍里。
有了前面两军铺垫,第三支出城后便故意往东而去。
因周围最近的有大军驻扎之处便是商丘,刘钦若要突围,一定是向东,不大可能去其他地方,无论是夏人还是睢州城中众人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见前面两军都不往东走,夏人很容易想到这是雍人为了掩护真正要突围的人马而设下的计谋。
为了把戏做得更像,这第三支队伍一切全都是按照刘钦当真要从此突围来筹划的,只差没有刘钦本人。
也因此早在商定之初,众人就都知道,这一支必定是受夏人攻击最多、最烈、也最凶狠的,但人数又不能太多,因此必须由能征善战之人统领。
这人既要忠心,不能泄露真正计划,又要有足够的韧性,能顶住夏人猛攻,给刘钦秘密出城争取足够的时间,更重要的是,还要有临机应变之能,万一被夏人识破,刘钦在缒出城后遇险,他便要相机应对,免得前面所有谋划全都功亏一篑。
商定好策略,接下来便是人选。
最一开始原本是周章自请担任这一军的统领。他虽是文人,但其实颇为自负,担忧城中诸将如熊文寿、陆宁远之流虽多勇力,殊少智谋,都不及自己,不知道会出什么纰漏,于是便想要担当此事。
他也知道,第三路人无论是谁统领,恐怕都有去无回,但国势如此,自己这一条性命也没有什么可惜。
所谓文死谏、武死战,先前老师那件事,他没有开口,后来迁都一事,他又没能力谏,已引为终生恨事,如今若能死战,也算无怨无悔。只是这样而死,非但是死国,硬要说的话,似乎也是为了刘钦而死。
为刘钦而死……
他出口自荐,但感被什么冰冷的东西贴了一下,那东西随即掉进心肠,硬硬地硌在里面,倾倒不出,但在一瞬间过后,刚才被贴过的地方,忽然又升起一阵热意,或许还有一点点柔软。
他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也不愿细究自己为什么会有此感,只是公事公办,向众人陈述自己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刘钦却道:“你不能力战,不是最合适的,留在睢州守城,第三路让陆宁远去。”随后转头问:“靖方,你能做到么?”
他语气强硬,又带几分笃定,不像在征求两人意见,反倒像是就这样直接安排下来。
周章一愣。刘钦如此做,是不肯信任他,还是不舍得他就这样送死,故意安排别的人顶替?毕竟前两支疑兵,再算上城里守军,这三路人全有生路,只有这第四支九死一生,成败实在难料。
周章抿了抿嘴,朝刘钦看过去,见他没有看自己,于是又看向陆宁远。
这个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看着那么忠诚,那么勇敢,刚才又是他提出的布置下几路疑兵的办法,足见也有几分聪明。像这样的聪明人,可会想到自己正在被刘钦推出去送死,想到刘钦突围之后,未必会像刚才所商定的那样带着援军去而复返?想到之后,他肯就这样乖乖引颈受戮么?
陆宁远果断回答:“是。臣定保殿下顺利突围。”
“不是这个。”刘钦又问:“我是问你,等我突围之后,你能做到全身而退么?”
陆宁远答:“臣尽力而为。”
“不是尽力而为。你要是没有把握,那就换一个法子。”
有那么片刻的功夫,陆宁远没有开口,刘钦也不说话,在场其余众人也鸦雀无声,各自相顾失色。
周章忽然觉出一种从没体验过的荒诞感觉,他与刘钦同榻抵足过那么多次,今天却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惊异地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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