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几日,夏人的进攻更猛烈了。
云梯、望车轮番上阵,掘洞、炸墙、甚至掘河淹城,无所不用其极。
一边是不下此城,便无生路,一边是守不住此城,枉自为人,两边全都咬碎了牙、杀红了眼,日日夜夜的拼杀之下,这一座城宛如一座巨大的血肉磨坊,无时无刻不在全力碾着,活人填进去,血肉流出来,雍人、夏人,全都变作一朵朵血花炸开,涂于万里原野。
俞涉既不能让他们攻下此地,也不能让他们绕过自己去攻广平,既不能一味坚守不出,又因为人数悬殊,出城却又不能力战,十数日间殚精竭虑,除去出城作战之外,没有片刻敢离城头,日夜巡视,每夜睡不到两个时辰,稍有动静立时惊醒,翻身而起,引刀戒备。
如此又撑几日,终于转机来了——
陆宁远大破狄庆,命张大龙率军北援,要在此消灭这一支夏军。
再看到雍军旗帜滚滚而来,俞涉立在城上,双眼不由一湿。
他早做过最坏的打算,可是它没有发生,纵然等待了这么久,但又一次,陆宁远把胜利——虽然现在还只是胜利的机会——带给了他。
城下仍在攻城的夏人惊慌起来,俞涉扔下战刀,一提长枪,飞身下城。隆隆隆城门打开,他大吼一声,策马奔出,迎着张大龙的援军,向着夏人军阵掩杀过去。
“陆宁远又病了?”
两月之间,除去襄阳告急的军报之外,江北一封封捷报飞入建康,在那中间,韩玉的密奏显得格格不入。
战胜之喜一时被搁在脑后,刘钦微微蹙起眉头,仔细将韩玉所奏又读了一遍。
出发之前,太医还曾看过,陆宁远身体分明无恙。可自从到了江北,只韩玉见过的,他就咯了两次血,还有一次莫名地犯了头疾,疼痛难忍,数日不能理事。
这次韩玉所书,是陆宁远又染了风寒,除去发热之外,还牵动了本来已经被林九思治愈了的肺疾,昼夜咳嗽不止。
都是些小毛病不假,可陆宁远从前生过这么多的病么?
刘钦回忆起上一世的时候,因为对陆宁远并不关心,所以不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可这一世据他所知,陆宁远身体一向健壮,除了战场上受伤之外,从没见过他生什么病。
总不能年长了一岁,身体忽然差了这么多罢?还是因为这次决战非同一般,陆宁远身为主帅,不能不呕心沥血?前线指挥毕竟太耗心血,数十万军队的调动,往往是拿指挥的寿数去熬,是他的压力太大了吗?不,又或者是……
刘钦心中哪里蓦地一动,有什么忽然闪过。
即使戎马倥偬,陆宁远仍在每天给他写信。虽然因为他南北驱驰,不遑启居,送到刘钦这里时,不是刚好每日一封,但按陆宁远写信的时间来看,他的确一日一日都不曾中断。
信中陆宁远仍是说着许多话,甚至有时竟然把“爱”字肉麻地落在纸上,但刘钦隐隐感觉,好像有哪里变了。
从前陆宁远会无意识地写上许多他眼前所见之景,譬如马蹄所过,地上有草,树上有花,还有什么样的鸟在叫,问过李椹才知道是什么名字。没有什么文采,只是平铺直叙,可刘钦读来,从中想见的不是他所描绘之景,而是他看到这些的那一瞬间。
读着信上的字,他想象到的,是偶然看到这些、微一驻足的陆宁远当时的模样,然后才是那些草树花鸟,还有马蹄下的泥水窝窝。
陆宁远在纸上写对他的爱,也是写他自己,可是不知从哪天开始,好像信上只有前者,再也读不见他了。
陆宁远的信比从前更长了,可写下的不再是他眼中所见,而是一些他认为自己会觉着有趣的东西,有时凑不出来,就海誓山盟,写他爱着自己,永远不为什么改变。
他好像怕他无趣、怕他不安,每个字落笔时,仿佛都怀此隐忧。每一封信都是如此,以至于刘钦甚至疑心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曲解了陆宁远的本意。
思索半晌,刘钦叫来朱孝,“林九思现在在哪?”
“没有消息,最后一次听说,是山东收复之后,他北上辽东云游去了。”
“辽东?”刘钦吃了一惊,这么远的路程,估计一时半晌是联络不上他了,况且那里并非雍国地界,信使往来也成问题。“从太医院里选两个……不,让李院使亲自走一趟,去江北,给陆宁远看看。”
朱孝一惊,试探着问:“陆帅受伤了么?”如今正是决战之时,陆宁远举足轻重,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岂还得了?
刘钦摇头,没法说陆宁远只是偶感风寒,他这里就要派太医院的院使千里迢迢亲自过去,索性不答这话,只道:“让李院使今日就动身,多携药材,尤其是江北不易找见的珍稀药物。”
朱孝果然不敢多问,悚然应道:“是!”见他没有别的吩咐,转身便去安排。
等他走后,刘钦不让旁人进来,自己一圈圈细细研起了墨,思索良久,才终于提笔写下给陆宁远的回信。
第328章
李椹一手拿着他的小册子,另一只手拿笔,趁着笔头墨未干,一面在纸上写写画画,一面时不时抬头找着陆宁远的踪迹。
上一战的伤亡数据、如今大营里各营的情况,一应军械物资折损和粮草蔬水,甚至其余几军的调动,都在他的册子上记着,只不过旁人看来,难免有些鬼画符,这会儿能看懂的只有他一个。
因为陆宁远每天早上都要过问,他来不及规矩誊写在纸上,只好先记在脑子里面,和他报告完了,白天再找时间详细写下。
他寻摸了大半圈,最后在马厩那里总算找见陆宁远,正在独自一人给马卸着鞍鞯辔头。
陆宁远对自己的马十分爱惜,这种事情从来不假手他人,因此韩玉等几个亲兵只在不远处等着。李椹没有马上过去,远远看了一会儿,心中那股沉重之感不知为何又漫了上来。
最近连战连捷,可以说是凯歌频奏,照这样下去,恢复中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这样的大功成于自己之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这些天他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昨天从建康送来的太医到了,说陛下担忧陆帅身体,要太医以后随军诊治,暂时不再回建康。给陆宁远看过之后,和军医的诊断一样,只说他是偶感伤寒,并无大碍,看过军医开的方子,也无甚异议,让他照常服用就是。
只是一个小小的风寒,就派了御医过来,来人甚至还是执掌太医院的院使,陛下的亲重,可见一斑。
李椹想,永固年第一次搬进太子府里住的时候,陆宁远就悄摸地在他面前得意了好一阵子,这下尾巴该竖一竖了罢?
可看他表情,只是发怔,好像有什么沉沉的东西压着他,李椹既问不出来,也没办法拉他出来。
那边,陆宁远卸完了辔头,他的那匹惯骑的紫骝马亲昵地低下头凑近过来,鼻梁贴了贴他。陆宁远背对着李椹,抱着它的头,在上面珍惜地轻轻抚了两下。
李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到种强烈的孤独,不是他自己,而是陆宁远,好像今天早上的露水全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了。
于是他大步过去,刻意把脚步踩得很响,韩玉扶着刀转头看了看他,陆宁远也闻声回头。
暮春的早晨,露珠未晞,原野上还带几分凉气,陆宁远的眼睛这会儿格外的黑。李椹问:“今早好点了没?”
他问的当然是风寒,陆宁远点点头,“没事了。”虽则如此,因为之前整日整日的咳嗽,他的嗓子还有一点哑。
李椹手头没水,便转了话题,“昨天夜里刚统计完,平均下来每营都有一小半的军械有不同程度的损伤,修补的话还要很久,需要从凤阳再运一些过来。那些比较完好的,之前都让大龙带走了,咱们大营里的这会儿都是些歪瓜裂枣,不过真损伤严重、没法再用的只占两成,重新锻一锻能用,不过要多花些功夫。另外从夏人那缴获来的兵器盔甲,虽然和咱们规制不一样,但也能救一救急,算上这些,如果有什么突发战事,士卒还是有甲可穿、有兵器能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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