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翟广看着他们,许多百姓也手拿着粮食,呆呆看着他,“凭什么官老爷们有吃有喝,一年娶一房姨太太?凭什么有的人家里田地连山遍野,一眼看不着头?凭什么咱们只有这一亩三分地,流了血流了汗,一年到头一颗粮食都剩不下,全都让人拿走?凭什么仗打起来,咱们的儿子扛刀去死,人家的儿子照常喝酒吃肉,安享太平?”
他边说边走,不觉站到一处土坡上面,拿了一面布绣的旗子,两手举起来,高高一扬,“我翟广起兵,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要平田土、均贫富!”
“我要让家家户户都有田地,地里的粮食咱们自己也能吃到,生病了能找人医,打起仗咱们的儿子和别人的一块扛刀!几千几万亩的良田,所有人一起种,不许他一家一户世世代代独占着!那些骑在咱们头上,吃咱们的肉,喝咱们的血,吃得盆满钵满、脑满肠肥,还要让儿子孙子婆娘姨子一大家子一起吃的,我要把他们全都杀光,一个不留!”
“只要我翟广不死,我的心愿就一定要做到!哪怕我死了,我身后的这些兄弟,也会继续去做!就是他们也死光了,也还会有别人,非要做到不可!我今天走了,算是让人打得狼狈逃窜,一堆泥腿子,也没什么不光彩的,但我保证,有朝一日我一定还会回来。如果那时候我忘了今天的话,谁就来砍了我头,我翟广不会有一句怨言。”
他这一番话,譬如一道惊雷,从九天之上轰然落下,听在刘钦耳中,不啻一道震彻天地的巨响,可在这座小小的村庄之外,再没有任何人听见。
外面,官兵正在集结,城里市集上的百姓来来往往,高楼上飘来笙歌之声,运河两岸的纤夫拉着载有巨木的大船,正一步一步往上游走着。雍国的天幕上,或晴或雨,就像往常一般平静。
那一天,许多百姓想送儿子跟随翟广一起走,翟广全都拒绝了,说自己此去太过危险,不能带那么多人,况且他们都没受过训练,遭遇官兵只会白白送死;还说自己几年内一定会再回来,到时如果各位父老还没改主意,那时候再加入也还不晚。
许多百姓沿路相送,把他送出村子,又生生送出好几里地,才依依不舍地停下脚步。等终于同这些百姓分开,刘钦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心中明白,翟广不回来则已,一旦回来,这里便非他大雍朝廷所有了。
此后,他们昼夜兼程地行军,在只有几十匹马的情况下,一日夜要走近百里。刘钦在江北见过许多军队,知道像这般行军,以他所见,几乎没有第二支能够做到。没人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人掉队,所有人都鼓着一口气,一路往前。
刘钦有一匹马,自己也长于骑术,但没两天大腿内侧就磨破了,从早到晚一直流血,咬着牙没说,知道旁人也不会好到哪去,心中只有愈发敬重。
他想要的答案已经彻底找到了,可他没有任何轻松之感,一个比建康城里的风云莫测、比夏人的劲弓铁骑还要沉重十倍、百倍的庞然大物陡然现出身形。有些人懵懂数十年,有些人懵懂一辈子,但只要有一次瞧见了它,从此就再没有一日能视而不见了。
最危险的一次,一队官兵在不到一里地外,与他们堪堪擦身而过。
他们先前往这个方向派去的斥候不知为何一个也没回来,这一队官兵的行踪还是附近百姓跑过来告诉他们的。按翟广之前探得的情况,他应当是在几支官兵的缝隙当中穿过,可这支人马比他之前探得、估计出来的早到了足足两天。
他不知道官军当中出了什么变故,抑或是自己收到的消息哪里有错,也不知道这队人过去,前面还有没有更多官兵,有的话又在哪里,只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命所有人就地隐蔽,让这队官兵过去。
上天或许是站在他这一边的,与这队官兵遭遇时正值夜晚,附近又有一片密林,远远看去深黑一片,几步开外就不见人影。
他手下几百人钻进林中,熄灭了手中火把,给仅有的几匹马绑紧了嘴,一人嘴里叼了一片树叶,静悄悄地看着官军在不远处经过,一只只火把连缀成一条条长龙,带着噼啪的火声,在他们眼前同样静悄悄地滑过。
这支官兵走得很快,步伐十分整齐,没有人胡乱吆喝,除去来来往往的传令兵外,也没有人乱走,队首与队尾的阵型几乎看不出差别。
刘钦向他们多瞧去了一眼。明知道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刘缵已不可能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自己,这时候他出现在官军眼前,已不会再有性命之忧,却也一声没出,反而在此情此景之下,肩膀一阵轻抖,心跳也跟着快了几分。
忽然间,他肩头一沉,轻轻转头看去,翟广把那只铁打的手掌按在他的肩上,用力握了一握。一阵夜风掠过繁密的树梢,在他身前倏忽穿过,刘钦瞧见,翟广看过来的眼神带着感激、安慰,更带几分自炫,让不远处的火光一映,像是两点明星,一瞬间打在他心上。
忽然间,他起了争强之心,像从前渴望夺回在他眼里原本属于他自己的位置、像渴望把被夏人占去的山川湖海一点点拿回来一样,那样强烈地渴望起什么。
心跳得愈发地快,几乎要按捺不住,他于是从翟广身上收回视线,看向那队已经快要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官兵,然后就在队伍最后面瞧见了陆宁远。
他坐在马上,微微弓着脊背,不住地左右看着,又一次转过脸时,似乎看向了他所在的这片黑暗。刘钦几乎以为他看见了自己,但是没有,陆宁远又转回头,把手里的缰绳抓了又抓,火把的光从他脸上掠过,他没有再看回来。
刘钦张一张嘴,终究没有做声,但他知道,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
第59章
按翟广的事先筹划,此次突围,原本不会和官兵碰上,可凡事只要算在前面,哪怕敲钉钻脚,也总有例外。
遇见陆宁远是一次,这次运气好,正同他擦身而过,没教人发现,但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次便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再往南走,快要出了省界,又遇见第二队官兵,不知是冤家路窄还是怎地,碰见的不是别人,正是邹元瀚,这次没能躲过去,而是正正好当头遇上。
他们走的是一处偏僻小路,附近水网密布,旁边便是河流,当天早晨河上起了大雾,翟广借着雾气遮蔽身形,比平日多赶了一阵路。
探路的斥候因着雾大,走岔了路,还未回来,翟广便下令减慢些速度,谁知走着走着,一丈远外,前军隐约瞧见有人,再细看时,正是一队官兵,正在休息。
他们看见官兵时,官兵也看见了他们,没有二话,两边这就交起手来。
翟广部人数虽少,但也占了几分便宜,这伙官兵人离了马,马卸了鞍,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一上来便杀伤不少。加上翟广此来是为搏命,老弱已在前一战中就被官兵杀净,剩下这五百人各个都是血勇丁壮,本来就一个能抵两个人使,更不必提这一路打下来,谁与官兵没有几分血仇,当下杀声震天,竟有几分不可挡的意思。
邹元瀚原本也正在休息,听见杀声赶忙起来,先是惊慌了一瞬,随后反应过来,是那帮流寇撞在了自己手里,在心里估计了下翟广身边还剩下多少人,又想想自己这支兵马的人数,把心放下来,连忙让人帮忙穿上盔甲,给自己的战马套上鞍具。
不是他轻敌,而是按他先前收到的消息,翟广应该离这里很远才是,上一次出现,离这儿隔着几百里地,凭他那几个人,连马都不见得有,难不成是插着翅膀飞过来的?
他压根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叛军,见连夜赶路,人困马乏,就让手下兵士就地休息,没有扎下个像样的营寨,谁知道刚好就出了岔子。幸好他所在中军在最深处,前营的士兵死了一片,倒给他争取了时间。
他穿戴一毕,即刻恢复指挥。
另一边,翟广一开始势如破竹,可那是因为官兵被他当头一棒打得蒙了,全没反应过来,但过得片刻,邹元瀚不住下令,官兵便开始重整旗鼓,渐渐开始结阵。
两边争斗过那么多次,对对方什么样都心里有数,互相都瞧不起,因此两边都存着几分自信,均以为能很快胜过对方,可战事就这么胶着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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