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却不是为了让刘钦感激于他。他已没有子孙要荫蔽,也就无所谓身后哀荣,只是因为这是他能为国家、为这个年轻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他已做了一生的事,最后一件自然也要做好。
曾经他看不由分说闯入他大营里的刘钦,看他懵懵懂懂运用着权势、冒冒失失地想从自己嘴里问出他绝不会说的话时,也曾想到过他的儿子解辉。那个时候,他平静地看着刘钦,将心中所想掩藏在满脸的皱纹之下:皇帝的儿子就在他面前,他的儿子却青山埋骨,为了这刘氏天下而战死,再也不会回来了。而这刘氏的天下,究竟何以到了今日这般下场?究竟何以到了今日这般下场?
一晃数年过去,刘钦已做了皇帝,看气象竟隐约好像一个明君。他是不同的么?从今往后,他大雍将要去往何地?以后可当真会有北定中原的那一天?现在却分明还是江河摇荡,不见半点澄明!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夏人仍是猖獗不已,谁来为将,兵从何来,是战是守,可能取胜么?北定中原,北定中原……可真有那样一天?可真会有那样一天?
解定方猛地挺直了身子,从病榻间坐了起来。颊边的泪水流入皱纹里隐去了,他浑浊的眼中忽然大亮,如被一道日光照彻。
他没有说更多的话,就这样死了。在他的床头,除去干涸的药迹之外,只有军书两卷,《文选》一本,最上面的是刘禹锡的一本文集。
解定方少年从军,从中年开始读书,手不释卷,到了晚年终于爱书成癖,现在眼睛看不得字了,仍让旁人读给他听。
摊开的书页上,是《秋声赋》的最后一段,在最后的日子里,侍候的人在床头为他读了许多遍。
“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韝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
第227章
陆宁远进得宫来,脚步比平日里要轻快三分,被宫人引入之后,却不是往刘钦常居的几座宫殿去,走着走着,竟好像是要去后宫。
他忙顿住脚,不敢再走了,宫人却说是太后传见,要他即刻便至。陆宁远无法,只得又往前走。
除去小时候和近年来的几次庆典之外,他几乎从没见过刘钦的母亲,不知今日她见自己是为着什么,没来由地有几分紧张。
上一世时他官拜大将,曾总督过天下兵马,御前对答过不知凡几,因此这一世哪怕初见刘崇时,心里也不觉着如何,小心恭敬自然是有的,但毕竟不像常人第一次面圣时那样震怖失措。但这次太后要见自己,他跟着宫人又走几步,心里竟打起鼓来,手心里出了点汗。
很快他被引到李氏身前,陆宁远未及看他,便规矩跪倒,伏在地上,头几乎抵住地上青砖。
李氏不出声,他也就不自己起来,眼睛盯着青砖上磕出的一角裂痕,默默听着自己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李氏的声音才响起来,“起来吧。”
她声音温和,还带一点笑意,听起来十分慈蔼。陆宁远依令起身,站在一边,头微微低着,恪守着臣节,仍不向她看去一眼。刚才被他手按着的地方洇湿了两小块,他不动声色地挪动着脚往前两步,将它们踩住了,然后又低着头,恢复了刚才恭敬肃穆的模样。
但李氏今日叫他来,显然不是为了看他这个大臣守不守什么臣节的,又柔声吩咐:“陆将军一向简在帝心,进到宫里不必拘礼,抬起头来。”
她声音当中有种女子特有的柔软,说出的话却带一种不可违抗的命令之意,颇露筋骨。陆宁远便将头抬起来,小心向她看去一眼。
这些年来李氏始终维持着盛宠不衰,除去本身的手段之外,便是因为无论让谁来看、无论从何种意义上讲,她都是个当之无愧的美人。
可惜陆宁远的感触不深,一瞥之下,他却是惊讶于刘钦的眼睛和他母亲当真相像,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鼻子不像,到嘴巴却又有八九分的相似。小时候他懵懵懂懂,没注意过,后来大典时距离太远,也看不清,竟是今天才第一次发现。
“倒是生得高大健壮。”李氏微笑道。
她声音含笑,嘴角带笑,眼睛里也有笑意,可说这话时,心里想的却是:看容貌也算不得什么美男子,雀儿奴愈发胡闹了。
从前刘钦和周章的事,连长安城里的百姓都有所风闻,她这做母亲的自然一清二楚。但想儿子只不过年轻气盛,玩玩而已,也就没做什么干涉,只有因为他不肯娶太子妃时皱了皱眉头,可是见刘崇并不介意,她也就没有多事。
现在刘钦做了皇帝,行事却还和以前一样,只不过身边的人换了一个,从年长的换成了个年轻的,从文臣换成了武将,从周章换成了陆宁远。
若是上一个,那姓周的毕竟丰姿隽爽,明艳可人,在朝野上下都有几分名声,李氏也曾亲眼瞧过,一见之下,连她都不禁怦然心动,有几分倾心属意。怎么换了一个,竟这般的平平无奇了?
她让陆宁远坐,让下人给他奉茶,一面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一面在他面孔上打量。
不过就是眉毛浓点,鼻子挺点,眼睛不大不小,容貌顶多算是周正精神而已,没什么嘴歪眼斜,不凸嘴也不缩下巴,哪比得上那姓周的?雀儿奴竟是为着这么一个人,一再同她打太极,拖延立后的时间么?
陆宁远喝过了茶,下人又送来点心,他小心地只捏起一块吃了。李氏颇为慈爱地劝他多吃,还说他从小就养在宫里,现在进宫,就当回自己家一样,要他放开一些,别那么拘束。他揣摩着李氏话中之意,又想刘钦一向喜欢看自己吃东西,便索性一块一块、一块一块,将放在他手边的一盘糕点全都下肚。
因为茶水只上了一杯,他吃完之后,口中发干,却不敢再要水,只有默默忍耐着。一旁,李氏已经惊得呆了。
但她毕竟是经过风浪、什么大场面都见过的女人,只一瞬间便收拾好表情,又同他说起话。
下人又送来一盏茶水,摆在陆宁远手边。他匆忙谢过,见这次的茶盏形貌奇怪,盏口既宽、盏身又浅,比起杯子,倒更像是只花纹繁复的银盘,犹豫了一下,因为要答李氏的话,怕嘴里太干、说出来的话含混不清,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李氏睁大了眼睛。
陆宁远一怔,将茶盏放下。
很快李氏又收拾好了神情,没有告诉他这是呈给他要他洗手用的盘子。陆宁远察觉她神情有异,如果是旁人,他自然不放在心上,但这是刘钦母亲,自然不同寻常,虽然马上她神情就恢复如常,陆宁远仍是略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其实他上一世时也参加过几次宫中宴会,自然知道什么器皿是做什么用的。但李氏喜爱些做工精巧、有很新奇的小玩意,因此她这里的东西往往和宫中常用的不同,陆宁远一时糊涂了,等到他忽然反应过来,早过去几个时辰,已经是这天晚上了。
现在他只茫然不觉,就听李氏又道:“你从小就在宫里玩,那时候才那么大点,一晃现在竟然都这么高大了。”
陆宁远讷讷地不知该应什么,但想自己也不应当沉默以对,于是扯起嘴角,勉力露出一个笑,鼻尖却已经沁满汗珠了。
他一笑,便好像壁画上的人活转过来,恍惚间有漆皮土灰扑簌簌地落下。李氏手中的锦帕不觉掉在膝上。她很快捡了起来,也捡起刚才的话头,温声问:“那时候你还有些不良于行,现在如何,可大好了么?”
她前面铺垫许久,就是为了递出这一把软刀子,问他是否已大好了,乃是明知故问。刚才陆宁远进门的时候她便瞧见,他走路和常人不同,虽然看着不甚明显,却能看出来有些一瘸一拐。她虽然早就有所耳闻,但亲眼见到,自然又是另一番滋味。
她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刘钦富有四海,如何偏偏就属意这么一人?听说他倒是很会打仗,但在战场上打打也就罢了,总不能打到床上去罢?
陆宁远一怔,如实道:“臣腿疾乃是天生,找许多医官看过,均说难以恢复如常。”他忙又补充,“不过只偶尔发作,日常生活、行军均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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