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翟广是北方人,许多兄弟也不愿离家太远,他起兵之后,就没借着大好形势马上向南,反而从太平府往东,一路打到常州,至于被江阴一城耽搁一月有余,则实不在计划之内。
江阴并不重要,在翟广的谋划当中,此地太过靠近京城,根本不在考虑之列。可江阴又太重要了,翟广感觉得到,不把此处攻下,他要同刘钦争夺的东西便不存在了。
为此他没有听从宋鸿羽几次劝他弃此地于不顾、引兵他处的谏言,而是亲自带着士卒埋头打起了苦战、恶战。他付出了许多,但结果毕竟是好的,现在到了他为自己解惑、也给麾下士卒一个交代的时候了。
他不像攻破其他城池之后,对被押解到他面前的地方官横眉冷对,而是亲自解起了周维岳手腕上的绳子。周维岳的一口唾沫却让他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动作一顿,瞪大了眼睛,在他身旁的景山更是一声暴喝,猛然拔刀在手。
“想死是吧!”
“等等!”
翟广从怔愣中醒神,抬手握住了景山小臂。再晚一眨眼的功夫,周维岳身上恐怕就要多个窟窿,而死人是不会说话的,翟广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
威震东南,万民敬仰,翟广已经几年没尝过屈辱的滋味了。周维岳的那一口唾沫却还在脸上,风一过带着瑟瑟凉意。
有片刻的功夫,翟广脸上殊无笑意,眼睛下面那道长疤猛然跳了一跳,但随后,他抬手抹干了脸,呵呵一笑,绕到周维岳后面,三两下替他解开绳子。
“周县令,你在求死。”翟广直起身来,回到周维岳面前,“可我不会杀你,我有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大哥,和他废什么话!”景山挣出手来,满脸杀气,可是顾忌着翟广,没有立时动手,强自忍下口气。让人唾在脸上,翟广能风轻云淡,他可轻淡不了,一会儿周维岳说话要是胆敢在嘴里含根狗骨头,翟广再拦,他也非扒了他皮不可!
周维岳不语,眼睛像是翻了一翻。景山火气又腾地上来,翟广却知道他听见了自己的话,拿手势安抚过景山,继续道:“我刚刚查看过城防。”
说着,他抬眼看看,对周维岳点了点头,“很完备,是下了大功夫的,可想守这么久,那还差得多呢。”
翟广对自己的队伍很有信心,他麾下将士,几乎就没有怕死的,只要一声令下,战士们提刀就往前冲,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谁都知道攻城战死伤很大,可不管交给哪一营,哪一营就鼓勇而前,不仅不怕,反而还当成是种荣耀。
现在雍国朝廷已经开始集合大军,翟广为着尽早攻下此地,然后抓紧退走,亲自带着将士们日夜猛攻。交手多年,他清楚雍军和他自己的力量,因此也就无法想象,周维岳凭借一个县城,竟然能坚守这么长的时间。
只是这些自夸的话,也不必去说它。翟广只是道:“我在城下看到,有很多民兵帮忙,进城之后在城门附近也看到很多,你答应了他们什么,他们这么帮你?”
他脸上被擦干净了,可那口唾沫还握在手心里面,但即便如此,翟广面上仍是恳切、关心之色,不见半点怒意、半点威风。
周维岳撇眉看看他,心中同样惊讶。他唾那一口,只为求死,可翟广非但没有发作,问话也全然出他意料之外。
这个贼子,这个几度弄兵潢池,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这个趁着刘钦有疾,就急哄哄跳出来搅弄风雨的无耻小人,已经把他当做阶下之囚,大可以随意处置。可他却不是在他面前得意洋洋,耀武扬威,而是真心实意地在向他请教,好像他心中真有疑难要解,好像这问题的答案对他十分重要。
可贼就是贼,周维岳将眼一闭,“本县朝廷命官,岂会同贼子多费口舌?”说这话时,他脖子隐隐发烫,想象着它随时被一刀砍中,从中间折了。
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死也没什么好怕,自然不需要顺着任何人的心意说什么话,但不知为何,说完这些,一句话又从他口中吐出,“百姓的事情,自去问百姓就是。”
景山满面通红,举刀往前踏出一步,却被翟广抬手轻轻一拦。翟广面色沉静,没有半点被冒犯到的愠怒,可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即便是景山这般从多年前就跟随在他身边的大将也不敢再动作。
“把他押下去。”翟广淡淡道,在周维岳被带走之前又补充,“好吃好喝招待,不许无礼。”
周维岳被人带走,一路上没再看他,翟广盯着他的背影,知道他心中一定正在奇怪。
这一个多月,江阴越是无法攻下,对周维岳他就越是好奇。今日一见之下,他却反而有几分失望。
像这样的迂阔君子,他见得多了,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他,他也同样报之以冷笑。
几年前,他曾见到过周章,此人已经做到了兵部尚书的高位上,现在也正集合兵马,准备征讨于他,可说是出将入相,人臣之贵算是到了头了。可看一眼他当时的鄙夷之色,翟广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周章不懂他的心志,即便面对着面,也看不见他,更看不见天下。别说兵部尚书,就是有朝一日,周章做了那什么三公,甚至披上黄袍当了皇帝,翟广同样嗤之以鼻。
他以为周维岳是不同的,但让他失望了,周维岳看他的眼神,和那些被他杀了、被他放了的官员们别无二致。
他们都不如刘钦,翟广想,起码不如同他分别那日的刘钦。
不知在这几年时间里,这只飞上龙椅的小雀都想了什么,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曾经立下的志、说过的话,不知两人再见,刘钦又会用何种眼神看他,是周章的,周维岳的,还是他自己曾经的。那半截披风,他很久没再拿出来了。
晚上是庆功会,在城下顿兵蹉跎一月有余,将士疲惫,自然要好好庆贺。宋鸿羽忙着准备,景山则像往日一样,在城中追缴大户,充实军资,可这次却发现了古怪。
翟广接到报告的时候,刚见过几个乡绅,换了身衣服,正要去百姓家里。他现在坐拥二十余万兵马,可说是一呼百应,可身上穿的,仍是粗麻衣服,把染血的箭衣一脱,换上平日装束,看着就和普通百姓一样,放在人堆里谁也认不出来。
他们攻破的地方多了,景山也就有了不少经验,什么人该杀、什么人不该杀,原先他总要等翟广拿主意,现在自己已经有了分寸。翟广见他传信过来,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不决之事,颇觉意外,展开一看,半边眉头忽地一跳。
城中大户的粮食,竟然已经吃空了。
翟广到过许多地方,无论东西南北,是大邑还是小城,被围住了,都是寻常百姓饿死,大户人家有家丁、有官府的卫兵,一直到他入城,都是仓廪丰实。他还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一个时辰前,他刚刚亲自清点过城中的官仓,同样也吃空了。询问被俘虏的士兵,最后这些天都是麸蛐杂着点粗粮勉强对付。翟广心里有了数,接到景山的报告,更感非同一般,让人回复他先不要动,又派人向宋鸿羽传过话,就带了几个亲兵微服出去。
同刚才那几个乡绅交谈过程中,他隐隐察觉到,他们对他的态度不像别处热络,似乎还隐藏着某种敌意。但人人都把心藏在肚子里,他也掏不出更多的话。
因为这是刚进城的第一夜,防止有人作乱,或者趁乱脱逃,按例总要戒严,各处都有士兵把守,秩序井然。百姓们并不在街道上活动,但也没关门窗,都在伸头打量,眼神中既有担忧,又有好奇。翟广在街巷间随意走了一阵,看到有户人家连门板都没有,就拐了进去。
他没有自陈身份,但这会儿还能走街串巷的没有几个,他一张嘴又是外地口音,那户人见了他,纷纷紧张站起,等他说话。
翟广笑道:“老伯,你这儿能坐么?”
被他问到的是一个估摸着五十多岁的汉子,闻言愣了一下,然后道:“啊?啊,能,能啊。”
翟广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惊得那人又是一愣。但很快,他肩膀松了松,脸上的神情也没那么紧张了。
翟广坐在门槛的姿势,就和他在乡里的亲戚简直一模一样,恍惚间他好像看见了他二大爷。他二大爷今年七十多了,吃饭还不爱在桌上吃,天天捧着碗过水面条就往门槛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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