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收到狄志的这封旨意,他并未声张,而是只出示给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和镇守城内的葛逻禄老将。
他的心腹只唯他的命令是从,那些葛逻禄的老人,深知得天下之艰,自然更不肯依狄志的这狗屁圣旨,当下便发了抵死不献城的毒誓,几乎将两国国君所订之盟变成废纸一张。
但也只是几乎。他的心腹是他的心腹,可也是徐熙拿金银拴住脖子的狗,他的这个打算不多时就放在了刘钦案上,没出几天,两国休战、狄志下旨要长安开城投降的消息就在城里不胫而走。
城中百姓,汉人比葛逻禄人多了百倍,就是朝中官员,也是汉人居多。凭什么本来已经休战,还要他们平白赔上性命?抵死不降,是为谁而战?辛应乾拗不过嘈嘈众口,只得当朝商讨起开城事宜。
终于,雍国乾亨四年,夏国献长安而降。
贺鲁齐向东退走,准备从陆宁远营中接回狄志。吴宗义率部第一个赶到长安城下,接管了一应城防。
二十天后,陆宁远率部赶到,坐在马上,再一次仰望着这熟悉的巍巍城墙。
从他上一世离开这里,奔赴大同,到今天竟然已经二十三年了。
二十三年间,他从马背上一次次跌下,终于学会了骑马,手上磨出多少茧子,终于学会了使刀使剑。他第一次杀人,也第一次差点被人杀死,都是什么时候?
又有多少次,他从死亡当中爬起,拿他的手又一次扼住夏人的喉咙?
他向着这一天不断地发起冲锋,又不断地跌到地上,一次一次离它更近、又眼睁睁看它去得远了。
他受过多少伤,流出了多少血,咽下过多少难以下咽的苦水,在国难之下含垢忍耻,在忌惮之中愈挫愈坚,可上一世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看到这日。
而现在,长安城终于又一次,又一次在他的眼前了。
终于,他已成自己平生功业,遂两世之志,他也把这千年古都,万里疆土,把最后的胜利,把这最灿烂、最辉煌的,全都献于了刘钦,即便最后不是由他亲手奉上。
他父亲、他兄长、解定方,还有那样多的人,如若地下有灵,夜台茫昧,得知此事,从此定是终于可以瞑目了。刘钦在开封闻之,也必当欣慰,必当快活。
陆宁远没有进城,远远地向长安望了片刻,便勒马而去。
长安反正,可各地的夏人残军并非全都奉旨闻风而降,追亡逐北,尚倚长剑。而在冀南,秦良弼奉旨放了狄庆一条生路,没再出手,可出手的另有其人。
当日刘钦与狄志订盟,诉诸笔端,写的是要约束秦良弼,可没说约束旁人。为表诚意,雍国的官军没有再碰狄庆一根毫毛,但各地的义军并不在朝廷管辖之内——至少刘钦可以这样对狄志说。
翟广北上,同各路首领一一见过面,众人对他服膺至极,更是气味相投,若非朝廷不许,几乎当场就要将他奉为盟主。为着避嫌,翟广并未亲自指挥,但各路义军已知其意,无不奉号令行事。
况且江北百姓,同夏人谁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他们落草为寇,更是各有苦衷,所恨只会比旁人更深,听说要打夏人,无不踊跃,生怕落在别个后面。等官军一放出口子,看见狄庆,一拥而上。
可怜狄庆,才出秦良弼包围不足二百里,便已身首异处,麾下兵将无一幸存,竟被分食而尽。
消息传回开封,刘钦只有抱歉而已。
他十分震惊,深表同情,然而无能为力,鞭长莫及。幸而秦良弼英勇作战,勉强从暴民手中抢回狄庆的尸与首,并让能工巧匠缝合在一处,重新拼回人形,恭敬送往贺鲁齐营中。
狄志如何悲伤,且不去表,随后贺鲁齐护送着这所谓天子銮舆,以一支残军北上,总算回到草原。
连天子都已投降败走,各地城池无不望风披靡,偶有抗拒王师的,陆宁远兵锋所过,便如夏日之溃春冰,疾风之卷秋箨,摧枯拉朽,灭迹扫尘,无当之者。
吴宗义收复关中,他则自蒲州入山西,一路北上。这是雍国最后收复的一处国土,是重拼起整座金瓯的最后一块,他要足够耐心、足够仔细。
兵至代州,他忽然空出一日,往五台山上拜谒。
陆宁远卸下甲胄,只着一身常服,携数个亲兵拜山。因他身份特殊,住持亲见,引他入阁对谈。因屏去旁人,两人说了什么倒未载诸史册。
究陆宁远所问,其实也与国事无关。他随住持入阁,落座之前,先向他合十顶礼,住持亦合十回礼,两人方才落座。
“晚辈贸然叨扰,还望恕罪。”陆宁远省去寒暄,“近日晚辈心中不宁,常有火焚之感,情思烦乱,如坠迷障,难以自解。久仰大师佛法高深,亦是大慈大悲之人,还望大师为晚辈点拨一二,解此诸多困惑。”
住持定定地看了他片刻,随后老眼垂下,“阿弥陀佛。《地藏经》云: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檀越心中不安,莫不是因杀伐过多?”
见陆宁远不语,住持又继续道:“檀越若能诚心忏悔,从前所有恶业,悉皆尽忏,永不复起;从今所有恶业,今已觉悟,悉皆永断,更不复作。忏其前愆,悔其后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或可令檀越如入火聚,得清凉之门。”
陆宁远一怔,“晚辈多造杀孽,自有后报,然而所行之事自问无愧于心。心中之惑并非源于此……”
他垂下眼睛,思索片刻,复又抬眼,“大师,晚辈有一旧物,乃是一柄长剑,随我征战多年,不忍见弃,如今天下已定,却不知该将它安放何处?”
住持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平静,“原来如此,是老僧妄加揣测了。剑者,利器也,然利器之用,不在其形,而在其心。《华严经》云:一切唯心造。想檀越所问,非剑之安放,乃心之安放。心若不安,剑无所归;心若安,剑自归鞘,狂心顿歇,歇即菩提。檀越若能歇下狂心,剑自归鞘。”
他说到最后,落于“狂心”之上,仍是不解其意。陆宁远抿了抿嘴,这次却没反驳,一手握在膝盖之上,似在措辞,半晌又问:“鸟栖于林,鱼游于水,世间万物,各得其所,亦各有所归。然而晚辈想问,若是江上之舟、风中之叶,漂泊江海……最后奚将安归?”
他话说至此,住持才明白他真正所问,点一点头,“檀越所言,皆是表象,实则心有所执,看舟看叶,方觉漂泊无依。”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江上之舟、风中之叶,看似漂泊,究其根本,亦不过是因缘而会。舟行于江,叶舞于风,皆为自然之法。檀越所忧之‘归’,在佛法看来,本无定数。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江海自可容舟,天地亦能纳叶,心中若了无挂碍,又何称漂泊?就如达摩祖师一苇渡江,心无所住,处处皆安,江海天风,皆为所归。”
陆宁远一怔,身体前探,这一次不假思索,“人说镜中之花,水中之月,皆为虚幻。若是我立于镜前,镜中之人,是我非我,我又怎知他是我?若世上无我,镜中可还有我?”言语之间,忽然有几分急切。
住持对他所问有几分意外,认真打量他片刻,“阿弥陀佛,檀越此问,已然触及‘我执’的至深妙义。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镜中之花,镜外之人,其实皆不过是虚幻影像。五蕴无常,诸法无我,生灭皆空,一切法皆无自性,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又与镜何干?若无我相,镜中镜外,何以有我?”
陆宁远凛然一惊,手不由从膝盖上拿开了。
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
默然良久,他又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晚辈执于色相,却不知空为何物。”
“阿弥陀佛……空者,非无,乃无执;色者,非有,乃无住。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檀越所执之‘色’,亦是‘我执’,如云如雾,终归空寂。若能放下此执,即见空性。诸法从本来,常自寂灭相。佛法无边,随缘而行,随缘而住,随缘而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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