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的猜测得到证实了,他倒并不觉着伤心,反倒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心神——陆宁远所说,远比他先前设想的更加惨烈,甚至于让他心惊肉跳。这不是什么君臣失和,而是背叛,是残杀,是毫不顾惜地毁灭……怎么竟会是如此呢?
陆宁远的讲述十分平淡,但从他那只言片语当中,刘钦仍是感到种强烈的悲愤、痛苦,甚至于绝望。
原来他这座淮北长城最后的结局,不是恒久地巍然矗立,不是被胡人的铁蹄凌躐过,而竟然是让人从背后一块一块敲去了城砖,然后轰地一推,就此倾崩摧垮的么?
刘钦在黑暗当中,听着陆宁远一声声讲着,眼前忽然现出那天他闯进刑部大狱时,陆宁远闻声回头,向他看来的第一眼。
他的手抖了一下,无意识地攥成拳头,在几乎同一刻恍然明白,刚刚相识不久,陆宁远说自己要去大同时,为何在那两只眼睛当中露出的是那样死水一般的平静。如此君臣,如此世道,他分明已有死志!
而自己那时是什么样子、都做了什么,是否曾给过他一星半点的希望?
他终于明白了,为何当日他出言笼络陆宁远,以韩岳之臣相挑,陆宁远的神情却是那样痛苦,简直好像心都要裂了。他那时竟是怀揣着上一世的记忆,下定决心踏入同一道河流当中了么?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他么?
刘钦又一次感觉有些上不来气,好像喉咙让人轻轻扼住。之前的顾虑放到现在已经无谓了,局面弄成现在这样,他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做得足够好,当得起死过一次的陆宁远的倾心相从。
但他是不该担心的,陆宁远的安慰还在继续。
他不善言辞,说出的话好像啃过的玉米梗,干巴巴地发着硬。可他不停地说着,一句一句地讲,慢慢地,刘钦反倒庆幸起来,庆幸两人相识得早而相知得晚,在上一世他蹉跎而过的那些岁月里,陆宁远与他并没有多少来往;而这一世的他,总还是做对了许多事的,纵然不是每一样都对,但无论是刘缵还是他自己犯过的错,往后他都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本就是刚强坚毅的人,猝遭打击之后,因身上染病,才有几分自苦,先前无人可讲,愁闷难舒,这才郁结于心,只听陆宁远说过几句,便已渐渐振作,听到后面,只是为陆宁远心惊而已。
可他仍不知道,年少时的他有什么过人之处,让陆宁远喜欢,让他在那样的痛苦当中,还是毅然向他跪倒,宣誓他的忠诚?
陆宁远听他这样问,不由一愣,随后低声答:“是小时候,那时,那时咱们两个都在长安……”
他期期艾艾起来,不知道刘钦为什么想知道这个,但既然他想知道,只好勉力答他,“要说为什么么?我也,我也没想过。当时在曲江宴上看到你,就,就觉着喜欢……”
“曲江宴?”刘钦下意识问:“是哪一年的曲江宴?”
陆宁远抿一抿嘴,眼睛跟着垂了垂,刘钦却看不到,只知道陆宁远的手在身上忽然动动,“是周章那一科。我看到你看他的神情,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
他猛地鼓足勇气,“忽然就喜欢你了。”
刘钦怔怔,不意再次听到周章这个名字,竟是在陆宁远的口中、在这般情形下。他不明白,于是便又追问,陆宁远却怎样也说不清楚,支支吾吾一阵,出了一身的汗,忽然不再讲了,反过来问:“我想亲你,可以么?”
并不是他不肯坦言,他实在说不清楚那喜欢是什么原因,更不知道它是否一定要有一个原因。
他没有经过思考、没有经过权衡、从始至终都无关理智,它只是在那一个炎热的下午,在刘钦那两只美丽的眼睛当中照耀出夺目光彩和爱意的那一刻,在日光照进那双眼睛又反射进他眼中的一瞬间,就这样到来了。
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从五年前就相识了,或许是因为刘钦一次次替他解围、还从地上背起了他,或许是因为他们两个曾乘同一匹马,他坐在刘钦后面,两手从他身旁伸过,想象自己是一片羽毛贴在他的背上,也或许是那时刘钦眼中的爱慕太炽热了,哪怕它是向着别的人的,可那里面的火,也同样烧着了他的衣服。
又或许是因为什么别的,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一天、从那天的那一时刻起,有什么不一样了。
他的心里结出一块石头,从此哪怕沧海桑田,它也都在那里。无论相隔多远,无论刘钦是众星捧月的太子还是孤僻阴郁的废王,无论他是仓惶躲避还是鼓起勇气接近,无论刘钦多少次推开他,石头都是不会改易的。
又有什么原因呢?那块石头就是在那里啊。他看到他、想到他,心里就涌起一道激流。
现在,这种难以名状的感情又袭上他的心,他怀着紧张、羞涩、甜蜜、和身体当中尚未消退的痛,想要像分开之前一样,亲一亲刘钦,可是在真的这样做之前,又踌躇了。
他几乎一直不曾松开抱在刘钦身上的手,自然也就察觉得到,从被他抱住的第一刻,刘钦的身体就绷紧了。他好像变得和那些信件一样冷淡,一样拒人千里,甚至像是上一世的他。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停在刘钦面前,鼻息一道道喷在他的脸上,像是一支等待着离弦的箭,问过之后,他甚至不知如果刘钦摇头的话将会如何。
但刘钦没有摇头,反而笑了一下,喉咙一震,对他道:“嗯。”
于是这一支箭射出了,陆宁远用力低下头,然后轻轻吻在刘钦额头一角。那里曾被太上皇砸破过,鲜血长流——因为杀死了邹元瀚。那一剑挟着呼呼风声和凛凛杀气倏忽斩下,邹元瀚的颈骨便应声豁开,就在他的面前。
他又吻刘钦的眼睛。刘钦看不见,被他凑到近前也没有反应,直到让他轻轻碰到眼睑,才下意识地一颤闭上。
陆宁远在那里停顿许久,想问刘钦太医说了什么,又不敢问,想问怎样才能治好,可是如果刘钦知道,此时他又如何会是这样?
他于是没有出声,也闭了闭眼睛,看着眼前一片黑暗,忍不住将一只手放在刘钦头发后面,额头贴紧他的额头。
在这一刻他想,如果他能分给刘钦一只眼睛,让他从此每日每夜都能看清楚就好了,又或许这样贴紧,刘钦就能分享他所见之景。
但他知道不会这样,在心里难过一阵,同刘钦分开,悄悄地又吻他的鼻子。
刘钦的鼻尖上有汗,不知是不是不愿被他抱这样久,正在暗中忍耐着。
应当是不会的罢。献俘大典前的晚上,他特意沐浴一番,拿皂角一点点搓洗了身上,连没长好的伤口都清洗了一番,出来擦干净血,打好包扎,换了一身新衣,还熏上了刘钦喜爱的香——这次记住只用了一点点。
刘钦重新睁开眼睛,偏了偏头,眼睛当中却不是厌恶、忍耐,反而带着一点笑意。
于此时的陆宁远而言,这笑意不啻鼓励,是行军时一声催着一声的鼓点。他忽然心跳得厉害,稍稍低头向下,看向刘钦那两片微微张开的嘴唇。它们有点发干,有点发白,同分开前他最后一次见到时不大一样。
但他更想吻上去了,从没有一个时刻比现在更想。他一瞬间汗湿了两手,矮身低头,向它们吻了上去。
他还是不会亲吻,只是磨蹭着,含吮着,轻轻地咬着。刘钦却好像被他置了一团火在胸中,从黑暗的牢笼当中暂时解脱出来,两只从十日前就冰凉凉的手凭空得来几分热意,他便也把它放在陆宁远的后颈,前倾过去,忍不住也深深地吻他。
他又是因为什么爱上陆宁远的?他同样也没法完全说清,但至少理由要比陆宁远功利得多。如果不是事先知道陆宁远会在日后成为一道长城,两人之间恐怕不会有什么故事。
但也不尽然,他被救下那样多次,应当怎么也不会无动于衷罢?
刘钦既觉困惑,又觉愧疚,更有几分松一口气般的解脱。像是一根终日拉满的弦被缓缓松开,他身体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全然放松着,抱着陆宁远,纠缠着他的唇和舌,听着他急如鼓点的心跳,任他把鼻息一道道喷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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