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官上任尚且要烧三把火,何况他新登基主政?刘钦也不着急,慢慢地安排着,可崔允信、崔允文、陆宁远、俞煦这些人都没问题,到周维岳这里,就碰了钉子。
他要提周维岳入吏部,既是对他的报答、嘉奖、补偿,也是为后面薛容与进京预做准备。可刚透出口风,马上就遭岑士瑜的激烈反对,说周维岳资历不足,观历次考课也非能臣干吏,骤被提拔至此,恐不孚天下之望,更又苦口婆心地劝他惜权柄、慎官职、赏罚分明,大有老臣对新帝谆谆教诲之态。
刘钦明面上点头,心里冷笑一声,压根没听他的,拟旨让吏部行文,竟被驳回。给事中们反应巨大,竟将他的旨意给封驳了回来,说不经廷推,吏部不可私相任免。
刘钦当时就气坏了,不知道他们发什么疯。冷静下来一想,周维岳同他们不至于有什么过节,即便要有,恐怕也是他们不知道周维岳手里还有什么,担心有什么把柄在他那里,因此死活拦他入朝。但他们如何能那样众口一词?
刘钦很快便想到,不,不是他们的主意,他们背后一定还有别人——是岑士瑜?当初方明俊之死,就和他脱不开干系,周维岳又是方明俊的好友,拿出来弹劾陈执中的材料,有很多都出自方明俊生前的搜集,还有很多都和岑士瑜有牵扯,只是刘钦为了安他的心,亲手把他摘出来了而已。
岑士瑜忌惮周维岳,乃是顺理成章的事,像这样危险的人,岑士瑜非但不愿让他入朝,心再黑点,恐怕还正谋划着怎么能杀他灭口。
刘钦似乎找到了原因,但不愿就此让步,一定要用周维岳,再之后他便见识到了何为“群情激奋”,何为“冒天下之大不韪”。岑士瑜从没亲自出过面,但各路言官、给事中,吏部上下,甚至其他八竿子打不着的官员都来横插一脚,弄出的声势让刘钦明白,这哪里是冲着周维岳来?
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岑士瑜是在用这种方式警告他,敲打他,让他别忘了自己即位之初的承诺,务必以安静为先。刘钦岂是受人辖制的人?从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做了皇帝,难道还要看臣子的脸色行事?
他咽不下这口气,但后来周维岳本人也找到他,说自己安于县令之位,这些年做的也都是父母官,进入吏部做这个京官,一来人议汹汹,二来他自己也不习惯。他更愿意刘钦放他出京,继续做他的县令,为百姓多做一些实事,也是他之所愿。
刘钦听后,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让周维岳回去了。此后他再没提拔擢周维岳的事,但也没让他出京,就这么暂时搁置了下来。风头渐渐过去,但他心里可还一直没忘。
“我现在就连任命一二官员都不由自主,何谈其他?如果不能集权在手,独断朝纲,你怀里揣着的这本奏表,里面写的这些连一二项都做不成;反之召你进京,如果不为有所伸展,革故鼎新,只做这半壁天子,纵然是总揽乾纲,威福独运,那也无甚意味。”刘钦坦然言道。
薛容与答:“草民明白了。”
他也不是什么只读死书的腐儒,刘钦所言,他当然也明白。凡要推行各项改革,必须要有趁手的人、做事的人,有这些人忠心耿耿地效力用命,扫除障碍、推动实务、甚至只是造一造声势,才能言改言革。不然千钧之石,岂是一根手指能推动的?无朋无党,独善其身,那不如归隐首阳,不问世事,何必入朝为官呢?
因此不独刘钦,就是薛容与也是一般打算。现在他怀里的这份奏表,上面写的第一条便是改革吏治。这是为了清除积弊不假,可同时还是为了大浪淘沙,辨明同道,为日后的各项改革做好准备。薛容与清楚这点,哪里还会责怪刘钦?他这样问,只是想确认在刘钦心里,到底孰重孰轻而已。说到底,留同去异,若是当做目的,那是权术,当做手段,方才是真心为国。
现在他已经清楚了自己最关心的第一点,接下来便是让刘钦真正知道他们即将要做的是什么事了。
他正要再开口,忽然刘钦抬一抬手,示意他稍等,随后一个宫人小跑过来,向刘钦呈递了什么东西。
薛容与略有一些吃惊,看刚才刘钦挥退宫人、又命人把守的架势,刘钦应当是把他二人之间的交谈当做绝密,等闲之事绝不会来打扰。宫人既然在这时候送信进来,便说明是重中之重的消息,是出了什么大事?是朝廷的、江北的、还是关于叛军的?
他没有出声,一面忐忑地等待着,一面从旁观察着刘钦。就见年轻的皇帝展开信纸,同他所预想的一样,神情颇为凝重,但随后皇帝似乎一愣,那一瞬间的表情似乎不是惊骇、震怒,也不是如临大敌,反而像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再然后,皇帝笑了一下,比起开怀,更像是哭笑不得,把信纸折起来放在一边,抬起头重新看向他。
薛容与瞧见,皇帝向自己看来的眼神带着一种从没在他身上见过、也很少能同他联系在一起的柔软,却不是冲着他,更像是一点残迹,因为很快皇帝就整整神色,恢复了之前的那副模样。
刘钦道:“一点小事,先生继续吧。”又对正要退出去的宫人道:“一会儿无论什么事,都不许再打搅了。”
宫人领命退下了。薛容与从刚才的惊异当中回神,不知为何莫名地有些失落。刘钦没有把那份情报出示给他的意思,他就也不便问,他一介草民,本就不当预闻朝廷大事,何况是那样的机密。
他整整心神,继续道:“陛下说决心要变,只是不知道这是多大的决心?”
刘钦一愣。
“陛下有多大的决心,朝廷才能有多大的变动。”薛容与看着刘钦的眼睛,“我大雍立国,已百又余年,已非建国初年一般气象。不客气地说,已是积弊丛生,沉疴转剧了。乡野之民田无立锥,城市小户居无片瓦,健儿无衣无粮、终日难得一饱,外敌虎伺,流贼蜂起,中朝大官却个个吃得脑满肠肥,藩表守将吃兵肉、饮兵血,以国用入自己私囊。如此下去,半壁江山又焉能长久?”
他话没说完,刘钦但觉一口气猛顶上来,脸上一时红了。
若他已经登基数年,恐怕会觉着薛容与此话是在指责于他,譬如今天在场的如果是他父皇,早把薛容与拉出去砍了,直接砍头、腰斩还不够,恐怕还要凌迟处死不可。但刘钦的皇位尚未坐稳,局面再坏,恐怕也怪不到他的头上,他闻言吸一口气道:“你说得是。请先生来,便是为此。”
“百年来人事关系盘根错节,各项政策制度叠床架屋,要是再在这个基础上修修补补,只能稍见成效于一时,暂慰自己胸怀而已,自欺欺人,实无补于国家。草民不敢不为陛下言明:草民先前所问的决心,是破而后立的决心。如果陛下不肯下定,仍然心怀犹豫,日后施行,短上一分,所有的一切怕都要付诸东流,再多的政令、公文,也都是一纸空文而已。”
他希望刘钦郑而重之地沉思良久,真正想明白了再来回答,但刘钦很快便道:“你所说我已想过了。江山半壁,我大雍虽未亡国,却已与亡国无异。盆盆罐罐都已经摔破了,再多碎几片又何妨?没有什么好投鼠忌器的,这个决心我是有的。”
他答得太快,让薛容与不由犹疑了。但他没法和刘钦说“不你还没有,你再好好想想”,他使劲盯着刘钦看,想从他眼睛里面看出什么。但刘钦的神情一向是这般,什么也看不出来。
薛容与只得最后道:“国逾百年,便有积弊,有积弊,就总有图变之人。王荆公曾有言道:‘朝廷立法,惠在弱、远、不知所以然之人;怨在强、近、能造作谗谤者。此陛下所当察。’此言得之,亦是草民想请陛下圣裁的。事情一做,定然议论丛生、处处攻讦,那时陛下可还能坚今日之心?”
刘钦经他一提,想起上一世薛容与也曾在刘缵的朝廷上主持过一阵改革,不知薛容与同刘缵是否也有像今夜的一番谈话,总之改革还是推行了。一开始两人都是踌躇满志,后来牵连的面越来越广,果然遭到群起而攻之。
薛容与和他用的那些人,一个一个不是被杀就是被贬,最后全都清除出了朝廷,轰轰烈烈的新政,最后便以惨淡、甚至惨烈而潦草收场。原来这样的结局,薛容与在最一开始就已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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