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骥知道,他这种人最好拿捏了,平日里自诩什么清流,什么正人君子,说话都不敢大声了,要是当众拉拉扯扯起来,不啻要了他的命。于是更加有恃无恐,任周章怎么挣扎都不松手。
周章果然没了法子,叫不能叫,跑不能跑,至于打他,给他几个胆子怕也不敢。
刘骥就爱看他这样又为难、又恼恨,偏偏还无法对自己发作的模样,知道等晚些时候刘钦回来,他这个护短的弟弟肯定把他这相好巴得死死的,像今天这样的机会实在可遇不可求,便愈发来劲。
谁知道好戏不长,刘缵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来,“方才在御前,我有几件事拿不定主意,若是周大人不弃,还望不吝赐教。”
刘骥循声回头,就见刘缵下了软轿朝自己这边走过来,话是对周章说的,两只眼睛却看着自己,暗暗含着些警告之意。
刘骥虽然混,却也是乌龟吃萤火虫,心里亮、肚里明,知道周章可以随意拿捏,大哥的霉头却是最好别触,不然别说他扭头去找父皇告自己一状,就是他发动手底下那帮苍蝇般的言官乌泱泱跳起来骂自己一通,那也够喝两壶的。当下也不强项,只在心里暗恼他坏了自己好事,手却乖乖松开来,就着他给的台阶就骨碌碌滚了下来。
“大哥的事都是正事,”他哈哈一笑,“那我就不扰你们了。”
周章见他终于离开,不禁暗暗松一口气,对刘缵行了一礼,道一声谢,打起精神,问他何事相问。谁知刘缵方才只是托词,下轿过来竟然只是为着给他解围,见他没什么事,略问几句便离开了,没有邀他同行,也没说多余的话,更不向他讨什么报酬——
刚才有一瞬间的功夫,周章想到刘钦。刘钦眼里容不得沙子,又是那样的霸王脾气,换他在这里,见刘骥这般对他,哪里可能轻易平了这事,定然是勃然作色,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阵仗来,全不去想此举是不是会把他推上风口浪尖,也想不到他心里是否觉着难堪。
而等结束之后,刘钦自觉为他做了件好事,定要从他身上讨些酬劳,要么是让自己亲他,要么……周章脸上一热,但下一刻,心里蒙上阴翳,不再想了,看着刘缵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他看得出来,刘缵有心招揽他,这一年来或是借故请他去府中,或是亲自登门拜访,颇有些折节下士的风度。
而更重要的是,他分辨得出,刘缵对他没有别的心思,做这些是为着他本人、他的才望与所学,或许还为他所处的位置,但无论如何,都清清白白,与其他事无碍,对他既有敬重,又刻意保持着距离,有几分疏远。
其实这不正是他真正想要的么?同刘钦的几年荒唐就好像一段插曲、一段曲折,掉过头来,大江终是要东去的。他学成文武艺,是为着货与帝王家,是想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而不是像之前那样。
那么现在……
他怏怏回到府衙,勉强坐了一阵,闻见自己身上的熏香气味,起身回府换了衣服,再闻,好像还是挥之不去。
他忽地有些恼恨起来,自己也知道是迁怒,尽量平抑了心情,想到看之前刘钦所为,他已经变了心意,想来也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出格之举了。今天见了刘钦,就和一个寻常的官员见了朝廷的太子一样,许多官员排着队阿谀奉承,怎么也轮不到他开口,想来从此刘钦也不会再私下里找他。
他回到府衙,等着消息送来的功夫,不知道怎么,就想到和刘钦刚认识的那会儿。
他一举高中,授了翰林院的编修,在许多人眼里已经是清要之职,但没过多久,又让他去做东宫侍讲,一时登门道贺的人不知凡几,都说他即将青云直上,贵不可言,让到时候别忘了他们。
对这些人,他虽然嗤之以鼻,但心里何尝没想过,到这位刚刚十几岁的储君身边,亲手栽培之、雕琢之、化育之,譬如栽种下一株树苗,倾尽心血浇灌,让它挺拔、正直地成长为一棵冠盖揭天的巨树,枝通万里、荫蔽四方?士人所能拥有的第一等的幸运,所能担负的第一等的责任,竟然就这样落在他的肩上。
他惊疑、郑重、踌躇满志,为着这个幸运和责任,终夜挑灯,唯恐有所辜负。他发觉太子十分颖悟,记心甚佳,一点就透,远远超出他一开始的预想,而且似乎还很彬彬有礼,尊师重道,在他侍讲时总是一副全心倾听、聚精会神的模样,心里既欣慰、激动,又有些忧心忡忡。
古往今来多少文士的梦,他自己的梦,难道这么轻易就要实现了么?
没有。当时常盯着他出神的太子在一次讲学结束时不小心碰到他手,然后猛然间涨红了脸,故作镇定地邀请他留下用饭时,这个美梦终于破碎了。
他惊醒过来,然后就发现,所有虚心的倾听,所有专注的注视,原来都有别的意味,那些个太子拿着典籍突然造访的夜晚,哪里是为着答疑解惑?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一厢情愿!
当他第一次察觉时,他是真的恨的。恨刘钦,也恨他自己。大梦一觉,原来刘钦不是什么尧舜,他也当不成什么周葛。
可一年后他竟然还是答应了刘钦,带着些恼恨,带着些自鄙,还带着几分幻想。他是有大抱负的人,不可能为此便挂冠而去,从此优游林下,寄情山水,为此付出些代价也是迫不得已,他在心里这么说。况且——
不是没有过温馨的时刻,少年人的爱火烧上来,是要将铁人也烧熔了的。
少年时的刘钦与后来的他大不相同。直白、炽烈、有的时候横冲直撞,有的时候偏偏又有几分腼腆。他虽然年幼,其实是一个聪明人,也不无城府,但那股劲头上来,是不管不顾的,有的时候甚至笨拙得引人发笑。
喜欢他,就恨不能把所有好东西都拿给他,被拒绝了也不气馁,愈挫愈勇,一往无前,只要对他稍好一点,他就一整天都喜滋滋的。
岁序移,春秋转,莽莽长原只能让野火燎上一次,刘钦再没有对谁倾注过那般赤诚浓烈的爱,不论是对他,还是别人,但这要现在而后数年他才会明白。
几年前的他只是觉着,刘钦的开心来得实在太容易,他只需要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就能让他高兴得什么似的。他于是做一点、又做一点,每次都是些再小不过的事,他自己从不觉着怎样,可积羽沉舟,集腋成裘,终于有天当他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没法真正狠下心来了。
然后刘钦就像是有次跟随皇帝游猎时有意向他炫耀的那样,指头一指,说要射什么给他,于是无论飞禽走兽,无不应弦而落,例无虚发一般,将他这只猎物也毙于箭下。
在一起之后,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心里的念头,可他每每想要有所匡正,每每谏言,刘钦却总是不耐。
大抵从一开始刘钦就不曾把他看作老师,也从不曾将他以国士相待,成为爱人之后就更是视他为“自己人”,从他口中只想听那些浓情蜜意的话,只要他说其他的,无不左耳进右耳出,时间长了还要怪他不解风情。
刘钦或许爱他,但从不懂他,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也不知道要有所避讳,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将他往佞臣的牌位上钉得更紧一点。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道,于自己而言,这段经历到底是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但无关紧要了。少年心事总是易变,原上火声势再大,烧尽了东西,也不过须臾便灭,从此他不必再为此所扰,如何不是一件好事?
他定一定神,理好心情,忽然瞥见案上一方深乌色歙砚。这是当初刘钦所送,南渡时他抛去了大半家当,除去成箱的公文之外,随身就只带了这一方砚。
他出身寒微,对自己的来处时刻不敢稍忘,吃穿用度一切从简,更给自己定下规矩,绝不受人之贿。刘钦曾送给他许多价值连城的礼物,他从来不收,只有这方砚台是南唐之物,上面更又有苏东坡的题字,他没有退回,留在了身边,从来不离左右。
现下他拿起它来,鳞石般的纹理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端详了好一阵,他豁然惊醒,把它收进抽屉当中,换上另一方寻常砚台。刚刚收拾好,门口便有公人来报。
周章理理衣冠,正要跟随着出去,谁知站起之后,来人却不动,对他道:“城外有急递呈给兵部,请大人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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