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说到后来,已经带上了点哽咽,刘钦却不露动容之色,平静道:“何必如此?我要是把你当刀来用,自然无需顾惜,胡砍乱劈就是,只等日后杀人遂愿、尘埃落定之后,再把你丢出去,自然有的是人一拥而上,一泄累日怨仇。我不但落得一身干净,他们还会反过来高颂我圣明万岁。”
他说得赤裸,可却是实情,既载于无数史册书简之间,又被薛容与在眼下这般烈火烹油的煊赫之下暗地里思索过数回。因此听他所言,薛容与只低了低头,并不言语,只是暗自奇怪刘钦为何忽然这样说。
刘钦看着他,敛容正色道:“可是我要的岂是这个?你我君臣同济艰危,若终有一日能廓清氛浊,再维地轴,更张乾络,我岂能不怀笃终之义,保全你于始终?我不但要新法成于你手,成此功于我身在之日,还要让你播名遐迩,流泽子孙,与国同寿!”
这下子,薛容与非但听得懂了,更惊得呆了,不止为刘钦话中之意,更为其中深情,忽然只觉神摇魄动,不在人世之间。
好半天的时间,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刘钦见他不语,便又一转话锋,继续道:“我读史书,以为为政只要,乃在一个‘公’字,此间无出葛相之右者。”
“‘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不管到什么时候,有新法、没有新法,这两句真能做到,也都无愧于朝班了。你近来所奏人事,是为新法,可是似也有挟私报复、刚愎自用之处,我虽不言,却并非不见。言尽于此,逢时,往后勉励任事,好自为之罢。”
薛容与抬头望向刘钦,刘钦也正垂眼看他,从那瘦削的两颊、从那两只眼睛里面,薛容与却读出了未竟的话——
我还能再活多久?万一死在你的前面,你要如何自处?
一瞬之间,犹疑、失望、震惊、感奋、愧疚在他身躯当中一齐炸开,马上却有另一道大浪扑来,将一切都淹没过去。
薛容与浑身颤抖,把帽子摘下放在地上,伏地叩首、叩首、又叩首,涔涔泪下,好半天,才终于道:“臣一介凡庸,荷恩见信如此,仗威灵而展布平生之志,蒙陛下以管葛之臣相期,圣慈垂训,爱于手足,无别可言,唯有以死自效,以报圣恩!臣知罪,以后一定全以公心处政,不敢再有半点为私,如违此言,天诛地灭,死无全身!”
刘钦见他一言不合就发下毒誓,心里一沉,有心出言抚慰,又怕自己再说什么,惹他更加不能自已,只好颇为冷淡地让他起身,赶他出去。
薛容与似是还有不舍,一步一顿足,三步一回望,恋恋不已。这眼神放他身上,刘钦实在是难为所动,却想起之前许多次在别处见它的时候。
算算时间……
宫人小步跑来,一脸喜色,“陛下,陆帅押着贼酋,前锋已经到京郊啦!”
第310章
京城在望,陆宁远下令休整,又亲自看过翟广的情况,回来就见几个亲兵围在韩玉身边,正笑着说着什么,说到兴头上,不由挤眉弄眼,韩玉却臊得满脸通红,连连摇头摆手。
这趟打了胜仗回京,人人都多了几分轻松欢快,不像刚出征时那样肃然。
现在正在休息,陆宁远也不扫他们的兴,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视线。
近来总有人找韩玉说笑,大部分都是勋贵之后,却不知是什么缘故。陆宁远看得习惯了,也不好奇,拖着步子从他们身边走过。
几人见了他,当即站直了行礼。
陆宁远点点头,他们见他不言语,等他走过后就又聊起来,只是这次把声音稍稍压低,却只压了几个字,说到兴头上,忍不住又放开了嗓子。
陆宁远越过他们,就听韩玉在后面连连小声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可别起我的哄了!”
马上又有人道:“你就抠门吧!谁不知道你姐姐进宫的次数最多,不是皇后,也是贵妃了!你都要做皇亲了,还在这儿躲兄弟们一顿饭吃?”
陆宁远顿住脚,转回身。
几个亲兵却没注意到他,韩玉脸色更红,又道:“吃饭当然可以,但没影的话,能不能别说?说不对了,可是掉脑袋的……”声音压得更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刘钦在乾清宫外摆开宴席,准备今夜款待前线凯旋的将士,当场封赏,安排下去,两件事却压在心上。
直到前一天,他和陆宁远还在每日以书信往来,看起来好像一切如常,可其中的别扭之感,字里行间始终萦绕不去。
再见面时,对他那日说过的话,是定要有言语的。最迟今天下午,陆宁远定要入宫,面对着面、眼对着眼,如何分说?
而对翟广……
刘钦眼看着宫人微低着头,小步朝自己走来,心跟着微微提起。
他虽然暗自想象过许多次,却也没真指望过陆宁远竟然能将翟广生擒到手,还活着带到他面前来。
他与翟广几年未见,两人都已今非昔比,今日一见之后,翟广可能让他如愿?
“陛下。”
宫人的声音轻轻响起,不管为着什么,刘钦精神一振,肩膀向后拔了一拔。
“陆帅将翟广押至宫门,言营中有事,暂回军中了,稍晚些时候再来拜见陛下。”说着将陆宁远交给他的半截披风呈上。
刘钦收下,心中奇怪了一瞬,隐隐约约好像松一口气,随后却又有几分失望,但想起翟广,又打起精神,“把人带进来。”说完又叮嘱,“动静别太大。”
“是。”
翟广弄兵潢池,两任帝王、数名大将,那么多年都没有将其剿除,反而让他震动东南数省,一度逼得刘钦人在江北,心向京城,数夜不能安枕。
如他这般人物如今终于束手就缚,按制这一路上是该把他放在槛车里面,头上插标,迤逦而行,让沿途百姓一一观看,以震慑天下不臣之人的。到了京城,自然也要举办一场规模盛大的献俘礼,用以炫耀朝廷武功。
但如此一来,于翟广未免太多折辱,殊乖刘钦本意。
这一路上,他要陆宁远不许声张,许多人但知道翟广并着麾下好几名战将都被生擒,却不知他本人被陆宁远放在军中,正被带着一道回京,仅能暗中猜测而已。
翟广入宫,同样掩人耳目,免得阵仗一大,难免让他受辱。
翟广被宫人和几个御林军士兵押送着往皇宫里走,虽然眼前一切都是他见所未见的,却梗直了脖子目不斜视,故意不往旁边瞧上一眼半眼,也不在脸上露出半点神色。
他让人带着东拐西拐,走了千来步,总算到了一处宫殿外面。殿下的台阶拿白玉铺出足足数丈远,鎏金的房檐如同展翅欲飞的大鸟,在人头顶直扑下来。
这唬不住我。翟广心想,抬脚便往里走,却被人拦住,要他脱了鞋袜。
翟广不知宫中规矩,自然也不肯配合。但由不得他,守门的宫人在他身上上上下下沿着骨头摸过,给他摸出一身鸡皮疙瘩,之后把手按在他脚脖子上,使劲抬起他脚,两下就将他鞋子去了。
翟广暗中寻思,这或许是宫里头折辱人的什么手段,初时脸色变了一变,转念一想,庄稼人、打铁汉打赤脚又是什么事了?他把自己看得太高,才有辱这一说,其实他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不过是个铁匠而已!
刘钦要是以为这样就让他心里发慌,挂不住脸,那实在是想得错了。他爱闻自己脚气,那就让他去闻,这双脚一路上都没洗过,刘钦不怕,他又有什么好怕?
谁知脱过鞋后,宫人在他背后摸到绳结,竟然就手解了起来。
翟广暗吃一惊,等待片刻,肩膀猛地一挣,绳子果然应声而落。
一众御林军被他惊到,纷纷拔刀,对着他低喝出声,忽地戒备起来,从殿门深处却悠悠传来一声,“放下刀,让他进来。”
因殿中空旷,回声悠远,一时听不清这声音是不是熟悉的那道。翟广向里望去,可外面亮,殿里暗,模模糊糊只瞧见一道瘦条条的人影,看身形他似乎并不认得。
但随后,他在那张面孔上看见两只星亮的眸子,神情忽地一变,刚刚好背后让人轻推一下,两步踉跄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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