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看最后的结果,第一次秦良弼违背朝廷诏令在前,败军在后,追究责任,连降数级也属正常。第二次他就更是罪大恶极,皇帝眼睛里面要是容不得沙子,把他再降数级也是应有之义。
但这两件事细究起来,到底都是其情可悯,其过可原,真以雷霆手段处之,未免不近人情,也让其寒心。
刘钦若只想做个他父皇一般的天子,论功行赏,论过降罚,自无不可。但混迹于这些武弁行列中数年,他如何不知自己一言九鼎,随便一句话、一条批复,就足以让他们和他们身边许多人有天翻地覆之变?况且人心易失,人才难得,不能不慎重处之。
可熊文寿、秦良弼还没到,另一个人先到了京城。
“架子倒是不小。”
刘钦听罢周维岳送来的信,挑了挑眉毛,对陆宁远说道。
这些天夜里,陆宁远都会进宫来,代替内侍,替刘钦读过奏章,然后睡在御榻之上。
一开始的两天陆宁远还和衣而卧,局促地平躺在另一张被子里一动不动,后来自备了亵衣,一点点挪到刘钦被子里面,长臂一伸,就和他贴在一起。
他睡觉时原本习惯平躺,伸展开脊背睡上一夜,前一天身上再是疲惫,第二天也霍然全消。但和刘钦躺在一起,不觉就面向他转过身去,刘钦在左面,就转到左面,刘钦在右边,他就又朝向右边,把刘钦抱在怀里,大暑天也贴成一团。
即便这样,刘钦也不曾拒绝他,只有睡醒之后会骤然滚出一身大汗,睡着之后倒也不觉着热。
他第一夜入宫,还可说是君臣召对、夜半虚席,当做一段佳话。这样几天过去,外面的风言风语已经更新换代过好几次,早不堪听了。
刘钦自然不会亲耳听到,却也有人报告给他,顺便告诉他还有些已经当面传进过陆宁远耳中。刘钦当时面上不变,心中却微微一动,状似随意地问:“那他作何反应?”
密报答:“好像没有什么反应。”
刘钦便没再提及此事,只记住了说得最难听的几人,找个由头逐出朝去。剩下的人渐渐回过味来,不敢说得太过分了,虽然还有明里暗里的弹劾、劝谏,但因为用意不坏,刘钦也就两耳一闭,当没听着。
其实陆宁远听说时,哪里是全无反应,他只是一贯面无表情,让人误以为他是一块会动的石头而已——他既不羞恼,也不愤恨,心里实是有些飘飘然的。
竖耳听着,旁人议论他瘸一条腿,又生得那样魁梧,更非松风水月,醉玉颓山,如何能得天子青眼?陆宁远曾经也是这般想的,但刘钦抱他、吻他,让他牵着手,在他身上伤处一一抚过,确认伤势,平静的面孔上不由露出一点点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怜爱之色,他哪怕再是困惑、再是不可思议,也不能不确信,刘钦就像自己喜欢着他一样,也喜欢着自己。
且让他们疑惑去吧,现在是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至于说他爬上天子的床,以一身在军中千百个汉子间打熬出的好手段讨得天子欢心……当晚陆宁远从背后拥着刘钦,悄悄在他头发上面吻过一下,稍一思及白天听到的这话,便觉面红耳热,更有种说不出的紧张期待,只是不敢同刘钦说。
如今刘钦所说的架子大的,自然不是周维岳,而是他口中的那个有神医之名的好友。
早在刘钦与周维岳刚刚相识的时候,周维岳就和他说及过此人,刘钦挂心陆宁远的臂伤,便让周维岳请他进京。当时他只是太子,现在已经登基数月,这才见到人影,就是只凭着两条腿一路走来,未免也太迟了。
那时他要以太子身份相请,周维岳却面露难色,说他那朋友医术高超,性格却有几分古怪,旁人请他,不论多远,他或许都会欣然而往,有时连诊费都不收;但要是王公大臣请他,他往往置之不理,任其许以金银、再三相邀也不为所动。
刘钦听了,虽隐隐觉着不快,但想才能杰出之人,往往都有怪癖,也就不放在心上,让周维岳只说是自己一个在京城的好友想请他治疗骨伤。那人看在周维岳的面上,到底答应了,一面走,一面沿途出诊,耽搁到现在总算到了京城。
他人到了,周维岳的又一封信也跟着到了,信中对他再三叮嘱,请他暂避,只让陆宁远自己去看诊。他虽没有明说,但刘钦结合此人的怪癖也大约猜到,周维岳是担心他身份太重,引起他那大夫朋友的不满——他连王公大臣都看不过眼,天子本人又待如何?
陆宁远道:“我也不去看了。”
“为什么不去?”刘钦道:“好容易请来,总是该让他看看的,说不定他有什么法子。”
“我的手……”陆宁远本来想说已经过了这么久了,他那右臂定然没有什么治好的办法,也不必再多费心,但怕刘钦心中难过,便又咽了回去,只道:“复健之后,一些日常事务我现在已经都可以做了。”
刘钦心道:拉不开弓、使不了枪、用不了右手刀,只能做那些日常琐事算什么大好?
这念头转完,他却忽然想起,从前他以为陆宁远不知道自己这条手臂本该无恙,不知他本该安安稳稳地成他大雍的淮北长城,但现在想来,他竟是打一开始就知道这些,知道废了一条手臂于他而言是无妄之灾,知道这对于本该有那样煌煌之功的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可从最一开始,就不曾见过陆宁远有什么埋怨、嗟叹之色,当着自己,他甚至表现得好像全不在意,这是为了什么?
刘钦怔然一阵,随后回神道:“明日你就去找他诊病。他治不好你,配叫什么神医?”
陆宁远听他好像话中带气,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在椅子间不安地动动,应了一声,怕明日那大夫看过之后也说没有法子,刘钦愈发难过,便赶在前面道:“看不好也没关系的,我有时居中指挥,并不自己冲阵。”
说完,看刘钦两边嘴角紧紧抿着,他捏了捏手中周维岳的信,又道:“冲阵时有左手能用,也足以杀敌。有时也能使枪,只要左手多使些力就好。”
刘钦听他已经预设起明天看病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更不开心,却也不表现出来,微微一笑,已经从桌上摸到另外的信,打算岔开这事,那边陆宁远顿了一顿,却是又道:“其实每次想用右臂时……”
他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对刘钦道:“我都会想到那天在城外拉起你的时候。只是一条手臂而已,那天能救下你,我已经……”
他低声道:“已经没有遗憾了。”
“一只手,两只手,”他像说着很寻常的事,看着刘钦,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还是恳切又认真地道:“你比这些都更重要,更重要的。”
第194章
第二天,陆宁远自去看病,刘钦则见了刚从江北赶回来的熊文寿和秦良弼。
熊文寿一向腿快,到得也比秦良弼更早,刘钦召他入宫,仍是在平台召见。
熊文寿从前虽然也与刘钦相处过多日,但彼时刘钦是太子,与现在这皇帝虽然名义上只差一口气,却是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这次再见到已经做了皇帝的刘钦,又是在皇宫当中,他还未进门,心里便已然肃穆,一路上连步子都不敢迈得太大。更不必提进门之前先被去了一身刀剑、配饰,又脱了鞋子,虽然只是面圣之前的正常流程,却也像是杀威棒打将下来,让他更添几分小心。
进殿之后,刘钦已然等在那里,端坐在御座之上,比起他最后一次见到,愈发不怒自威。
熊文寿心里一哆嗦,见刘钦面无表情,不显热络,料想他召自己进宫,不是为叙旧情,多半是要追究他先前顿兵不进的责任,回想起他当年做太子时便手刃成业的事,顿感不寒而栗,脚下走得愈发慢了。
然而路再长总有个头,他走到殿中,伏地叩首向刘钦行礼,“臣……熊文寿,叩见陛下!”
说完,他才想起按照礼制,自己该在名字之前自报官职,只是因为太过紧张,竟然遗忘了。
他虽然身为藩表守将,入宫面圣的时候不多,但平日里多加留心,官场上的规矩和套话还是学了不少,补救般忙道:“自从江北一别,臣与阖州军民无一日不思想陛下英风,虽然圣驾南回,江北草木至今亦知陛下威名,人怀自厉……”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