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江风一吹,最后几分酒意也褪尽了。
他几次想过、却不愿承认的事实还是成真了。为什么他刚刚救出刘钦时,问他身上有没有哪里受伤,刘钦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并没受伤的手;为什么同行的那些天,刘钦对他那样防备,连睡觉时都要抱着刀;为什么刘钦在他昏迷时,会把手按在他脖子上;为什么他复明后看向自己的第一眼,那两只眼睛里露出的是那样刻骨的恨意……
他激灵灵地打个哆嗦,左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一把抓在桅杆上,才勉强站稳。
他忽然想起破庙中的那夜,他听见门外有夏人的响动,忙去拔出了被刘钦抱在胸口的刀。刘钦惊醒过来,第一个反应是两手挡在身前,护住头面,好像下一刻自己就要挥刀砍下,害他性命,好像自己比夏人还要危险。
原来那时候的刘钦就知道上一世的事,原来在那之后的每一天他看自己,都是在看一个日后要杀他的人!
重见的这两年间,一路往解定方的大营中去、一起在睢州守城、又一同南下的这些日子里,刘钦都是以怎样的心境在看他?
那时他突围出城,音信断绝,刘钦死守睢州,等他回援时又想了什么?他怎么还能相信自己,相信一个亲手杀他的人……
刘钦见陆宁远好半天不回来,有些奇怪,就也走出船舱。
瞧见他的那刻,陆宁远头顶一凉,忽然间如坠冰窟。
刘钦信任他,倚靠他,同他这样亲近,不是假的,他能感觉出来,可这是因为他只当自己是什么“淮北长城”,不知道自己……不知道自己就是上辈子那个杀他的人。一旦知道了……
他不敢再想,只觉脚底下的甲板剧烈摇晃起来,只好曲起手指用力抓紧桅杆。
刘钦朝他走过来,腰间玉佩的穗子被江风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声清脆悦耳的叮当轻响。他走过来,却没有离他太近,转身靠在船舷上,对他高声喊道:“风浪大起来了,要下雨了!”
从南边飞来的浓云已经逼至头顶,电光隐隐,闷雷阵阵,陆宁远尽全力控制着不露出异状。
刘钦又道:“靖方,你听没听过这句:‘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哈哈——”他当真醉得厉害,说出的话像是抱怨,可看他两只眼睛,又分明全无畏难之色,反而跃跃欲试,明亮非常。
但见他站在船边,矫矫临风,衣袖飘动,一张面孔那样年幼,上面的神情却是豪壮雄俊,让人不可逼视。
陆宁远松开桅杆,摇晃两下。他知道自己今生的理想就系在这高高扬起的衣袖上,或许这次真有实现的那天,但也知道,所有的飞扬意气,所有的灿烂温暖,所有他喜欢的、刚刚发现的、大着胆子想要拥有的,都不可能再是他的了。
刘钦对着江水出了阵神,忽然问:“你怎么不说话,是怪我么?”
陆宁远一怔,“什么?”
刘钦伸手向着船身外一捞,像是要挽一捧江水,可船太高,什么都没有捧到。他于是半挂在船边,随着风雨雷声晃动两下,“我知道你想的是杀敌报国,现在却要跟我先去名利场里厮杀,你怪不怪我?”
雨点砸下来,一开始只有一滴两滴,后来渐渐密集起来,成串打在甲板上,发出沙沙不绝的声响。脚下大船仿佛忽地摇撼一下,刘钦立在船边,只有小小的一只,滔滔江水像是张开的巨口,下一刻就要将他吞入进去,浊浪卷起,已经舔上他的鬓角的碎发。
陆宁远摇晃着走上前,一只手扶住船舷,另一只猛地抓住了他,没有握他的手臂,只是把他的袖子紧紧扯在手里。
“不怪。”他艰难地摇摇头,“我相信你。”
刘钦忽然纵声大笑,“好!你这铜铸铁打的肝胆捧出来,我要是个阘茸货,可接不住它!”
笑过之后,他猛地一拍船舷,又严肃了脸,在大雨中高声道:“但你放心,我这副心肝也不是泥巴捏的,水化不开,火烤不灭,耿耿此心,终我之世,决不改易,长天江水,俱作证见!你所求,一定让你得偿所愿!”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第48章
徐熙被叫去衡阳王府的时候,身上带着酒气,连他自己都能闻到。他自觉不妥,举起广袖在身前扇动几下,引得廊庭中的几个经过的婢女捂嘴偷笑起来。
他生得姿容俊逸,丰采照人,哪怕做出这么一个姿势,也难让人心生厌恶,反而只觉风度潇洒,仪态万方。几个婢女又向他瞧去几眼,就不敢再看,低头彼此说着什么,然后笑嘻嘻地赶忙走了。
徐熙见她们笑自己,不仅不恼,反而在心里暗道一句“红莲相倚浑如醉”,自觉用来形容她们刚才笑得花枝摇曳之状再合适不过,不由也莞尔,问明了衡阳王所在,往会客的花厅去。
刚刚推开门,屋里就响起“啪”的一声,衡阳王刘缵把一张纸拍在桌上,“你看你背着我干了什么好事!”
在来的路上,徐熙就大致猜出了刘缵叫他来的缘故,闻言也不惊慌,先悠悠施了一礼,然后小步上前去,拿起那张信纸一看,马上在心里暗骂一句:好个邹元瀚,你是当真油光光两不沾边,转头就把我给卖了!
刘缵从旁觑着他面色,“看来这话确实是你说的没错了。”
徐熙把纸搁在桌上,对刘缵道:“殿下息怒,熙确实给老邹去过一封密信。”
“假托我的意思?”
“是,假托是殿下的意思。”
刘缵原本面带薄怒,见他这么痛快就应下,不由转为吃惊,待闻见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时,又不禁皱了皱眉头。
他知道徐熙定是大白天的又去了那些不三不四的地方,自己传见,他才匆匆赶来,也不知现在到底有几分清醒。他不愿同醉鬼置气,收了怒意问:“为什么这么做?”
徐熙笑道:“殿下心里其实是知道的。”
刘缵神情一动,像被什么轻烫一下,怒道:“我知道什么?”
他长相偏于柔和,不带锋棱,又是出了名的谦谦君子,就是当真发怒时也不可怕,更何况现在还是佯怒。徐熙每每看他,总是想起欧阳询嘲笑长孙无忌的那句“所以面团团”,就要暗暗在心里发笑,加上他本身爱笑,醉酒后更是把持不住,脸上愈见笑意,简直有点乐不可支的意思,可说出来的话却不带半分酒气。
“呵呵……小太子曾落在夏人手里,虽然朝廷有意遮掩,但这事已是人尽皆知。虽然后来他被人从那里面捞出来,但算一算,前后毕竟有好几个月的功夫,若是常人早就吓破胆了,就是不一路飞奔、狼狈渡河过来,也必定缩在解老大营里不肯再露头,可他是怎么做的?”
“他管解老借了一队兵马,满江北地乱窜,同夏人打起仗来了!只去年一年,就同夏人交手了多少次。细究其意,无非几点,一是想要借机观望江南形势,一是想要趁机交结江北众将,以为倚仗,一是为了争军功以立身。若非朝廷已然定都改元,明了正统,他效法肃宗在江北另立朝廷怕是也未可知。”
“但无论怎样,都足可见其手腕不低,志向不小。殿下若无有远志,则有如此储君,实乃殿下之福,日后殿下与臣大可以尽心辅佐,以熙帝载,翼赞王业,兴许还会名留青史,主仆二人一同入忠臣列传呢。”
他虽然醉酒,但一颗心明镜似的,没有半分含糊。当初刚认识他的时候,刘缵见他竟然胆敢白日宣淫,终日都醉醺醺的,还曾开口申斥,徐熙便乐呵呵地当场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但只是随口应付,过后仍是我行我素,从没改过,反倒是刘缵慢慢发现,他这醉不是真醉,看着浪荡,但其实最是精明,也就不好再说他,如今被他说中心事,只沉默不语。
“可如果殿下有心于天下,这么一个弟弟,难道就这么放任他在眼皮底下入京回朝么?”徐熙继续说着,慢慢压低了声音,“要知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是他一旦回京,殿下再想有所伸展,怕是就要难上十倍、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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