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下意识地摸了下手。那里曾被呼延震合掌洞穿过,在他活着的每个日日夜夜一刻不停地折磨着他,但现在那里只有一片光滑,没有半分疼痛。
他放下手,摇摇头道:“没有。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就胡诌了一个将军的名号假意投诚,他们没起疑心,对我还算礼遇。”
陆宁远瞧见他的动作,眼中有什么一闪,刘钦却没瞧见,打个呵欠道:“我乏了,先睡一会儿,让你的士兵们都进来吧,外面也没地方睡。”说完才不管陆宁远是否照做,自己向下摸索着挪了几步,倒头就睡。
他虽然闭上眼,忌惮着身侧有人,仓促间也睡不着,就听着陆宁远始终没开口叫人进来,咳嗽声低下去,闷闷地隔在被子后面,像是擂着一面被水泡过的鼓,听了一阵,困意上涌,渐渐睡去。
等他再惊醒的时候,已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隐隐约约有几分光亮,还看不清东西,只知道大约是晌午,但到底心中一宽,有了几分底气。
他不欲让旁人知道,也就没有声张,听屋里静悄悄的,疑心陆宁远一行人趁他熟睡之时已弃他而去,吃了一惊,忙伸手摸向旁边。
“怎么了?”陆宁远问。
刘钦一怔,松开他受伤的手臂,收回手在另一边的袖口捋了捋,回答:“没什么,大概是刚才让梦魇了。”
说来奇怪,他对陆宁远心存忌惮,先前同行时只盼着赶紧和他分开,可这会儿知道他还在,心里竟隐隐松了口气。
陆宁远也不追问,只道:“起来用点饭吧,一会儿就出发进城。”
谁知话音刚落,门板哗啦一响,张大龙扯着嗓子叫道:“不好,有乡亲在村口看见,夏人要进来了!”
“有多少人?”陆宁远翻身坐起,越过刘钦就要下地。
“听说来人不多,四五十号。我让人去看了,还没回来。怎么办,是躲一躲还是想办法干了他们?”
刘钦心说:陆宁远手下不多,看样子也颇得百姓好感,偌大一个村子,分散着藏身也不是难事,为万全计,自然是选前者。
谁知马上就听陆宁远道:“夏人追捕咱们而来,一无所获,定要掳掠一番再走,藏身容易,恐怕一村百姓都要遭殃。扶我一把,咳……我去看看哪里好设伏,先诱他们进来。”
刘钦脸上一红,察觉陆宁远从他身上翻过去踩在地上,下意识也跟着下地,肩膀却被按住,“你在这儿别动,我很快回来。”
刘钦不理他,自顾穿上鞋子,“只要有弓有箭,再借一双眼睛,我也能杀他几个。”
陆宁远似乎还想说什么,张大龙已插进来,“这话说的,眼睛上哪能借?不过你跟着俺们也好,不然一会儿打起来怕顾不上你。”
刘钦心道:谁要你顾?可毕竟眼睛还看不清楚,也就不便发作,沉默着将外袍披在身上,走在他和陆宁远前面当先出了屋。
院外,诸兵士已经掣刀在手,各自戒备,只等陆宁远发令。
他们每到一个住宿之地,哪怕只是暂时歇脚,也要分派军士查看地形绘制简图,这座村子也不例外。昨夜陆宁远已经挑灯看过,对几个便于设伏的地方心中有数,但不曾亲眼瞧见,总不踏实,这会儿一面派人通知村里百姓,一面布置诱敌兵马,一面让人扶着上马,准备去村头土坡处勘察,看是否能在此伏兵。
刚刚上马,先前派出的军士来报,原来来人不是夏人,是雍国的一伙溃兵。只因走得分散,村头把守的乡亲又急着回来报信,没看清楚,其实人数在二百上下,比他们这行人多了几倍。
刘钦听到之后,暗想:既然是自己人,那就好办了,也不必太戒备。可半晌不闻陆宁远下马的声音,反而听他道:“走,去看看!”
刘钦不解,但怕追他不上,也摸索着上了匹马,刚刚催动马蹄,就觉辔头被人从前面扯住,张大龙道:“娘嘞,你别掉沟里去。”
先前李椹有意卖好,刘钦只给他来个假意不觉,陆宁远无故救他,更是引得他惊疑不定,只有张大龙,刘钦知道他全无机心,反而对他生出感激,朝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村子不大,不多时就到了事先圈定的伏击点,陆宁远下马勘察,不住指画。
村口已能听见人声喧哗,刘钦极力睁大眼睛,却看不见,耳听得陆宁远不住调兵遣将——调来遣去也不过几十号大头兵,一开始觉着好笑,后来渐渐笑不出来,越听越觉心惊。
只这片刻的功夫,陆宁远筹谋已定,何人为饵,诱敌深入,何人迎头邀击,何人断其后路,哪一路人何时调动,将这些人放入多深,指顾间便筹措已定。手下人只肃然领命,全无二言,流水般纷纷而去,不需用眼便凛凛然觉出一阵森严之相。
刘钦一声不吭地听着,心中既惊且佩,暗暗挢舌。他是重活了一次,可没记错的话,陆宁远才不过二十有三,竟然这般老于战阵,难道真是天生将种不成?
死在他的手里……
忽然,他肩上一沉,陆宁远按着他俯下身去,未受伤的那条手臂从他背后揽过,压低的声音在肩头响起,从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几乎扑在他耳朵上。
“别动,他们来了!”
第9章
直到这时刘钦仍然觉着,都是雍军,彼此间没有大动干戈的必要,但看陆宁远架势都摆开了,非打一场不可,也就不出言扫兴。
上辈子他虽然久闻陆宁远有用兵之能,却从未亲眼得见,今天正好摸摸他的底,至于两方火并,一会儿将如何死伤,一时倒未曾放在心上。
右手边传来“得、得”的马蹄声,刘钦循声转过脸,却只能看见朦胧的亮光,隔得远了,瞧不见人影,只听见蹄声后面响起兵器曳地的声音,脚步错杂,在地上拖沓着,似乎不是人人有马,零零散散不成样子,哪里像是行军?
他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夏营当中数月,也见过步兵,可从没有一次听见过这种声响,转念又想起亲历雍夏交战的那次,看呼延震纵横驰骋,逐雍人如杀猪屠狗,数千健儿竟丢盔弃甲作鸟兽散,触到心中隐痛,不由微微沉下了脸。那时他是怎么想的?
是了,那日当呼延震斜睨着眼睛,以一种半是鄙夷、半是自傲的口气对他说,“你雍人这般呆蠢,如何坐得这么大的江山”时,他沉默以对,心里想的却是——你也不要高兴太早,我大雍未必无人,你且看吧,治你的人还在后面。
至于那人——
按在他背上的手忽地一紧,陆宁远咳了两声,怕让那伙溃兵听见,压得极低,团缩在喉咙里,只听着便觉十分辛苦。
刘钦回神,下意识绷紧了身体,有心想挣开他,但听下面已经响起交谈声,也就没有轻动。
就听一个声音哀哀道:“这位军爷,真不是我们推脱,只是上上个月陈守备刚派人来过,让家家户户都拿出粮食充饷,上个月张军头又来,又让出饷劳军。当时为着招待他们,村里的那几口牲口都宰了,家家户户连留着过冬的粮食也都拿出来了,这才把他们送走。现在又让交粮,这,这,我们剥了皮也实在拿不出呀!”
“那我不管!你说的这个守备那个军头,我上哪识得?就算认识,恐怕也是你们假冒他们名字。现在他们又不在,你们当然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前一个声音急起来,“真是他们来了,您去问他们一问就知,乡里乡亲都可以作证,给我们几个胆子也不敢骗军爷啊!”
“哼,就算不是假冒的,怎么他们来的时候你们拿得出东西,等我们来了就推三阻四不肯出力?我看你分明是有意抗拒官军!明明刚秋收过不久,当我不知道么?来人啊——”
“军爷,军爷!不、不!您行行好,今年上半年的时候,朝廷派了几拨人来点兵,把村子里的丁壮全拉走了,上月张军头来,把十来岁的孩子也拉走了,现在就剩下我们这些老骨头,还有些女人,在田里使尽了力气,也,也就这些收成,实在,实在是一点也拿不出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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