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里刘钦非但踩了别人一脚,还不忘将他高高捧上了天,他被夸得心花怒放,又让幕僚读了两遍,仍不过瘾,一把将信抢在手里,打眼一瞧,从满纸蝌蚪之间瞧出花来。
小太子的字真是好看——时至今日秦良弼也认为刘钦给他的来信一定是他亲自所书,幸好事实也是当真如此——横是横,竖是竖,直的直,歪的歪,有鼻子有眼的,怎么他就能写出这么样的字呢?
秦良弼瞅了半晌,忽然骂道:“啥啊,啥啊,这都是啥啊,哪个是夸俺那几句?”
幕僚忙指给他看。
秦良弼看着,不认识,又问:“骂别人的呢?”
幕僚又指了另外几处,秦良弼也看不出区别,只平白心焦。
“他奶奶的,一个也不认识!”
从此秦良弼就开始学习认字,就从夸他那几句开始,让幕僚一一为他拆解读音和笔划,就这么一点一点学下来,到现在居然也算是粗通文墨了,不过一直没有什么人知道。刘钦登基以来,往往只发公文,再没给他写过亲笔私信,他这英雄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不料今日竟然得了机会,当众好好卖弄了一番,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这边他正得意,那边刘钦已应付了拍马的众臣,拿起名册又看了看,“朕开始前说,猎获多的有赏,可惜在场几位大将皆不娴于弓马之事,令朕不能不忧。”
秦良弼听得一愣。
“朕昨日突感不适,不能奔驰,因此猎获不多。”刘钦胡扯起来时眼都不眨,哪怕知情的朱孝、陆宁远、薛逢时等人就在席上,也丝毫不觉尴尬,“可几位久历战阵的都指挥使、指挥佥事,竟然反不如朕,他日回到江北大营,到两军阵前面对夏人,以这等武艺,难道只有让麾下将领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后面不成?”
让他这样一说,秦良弼脸上半红半白,忍不住便要起身。让幕僚从旁一拉,猛地一惊,赶在站起之前忙又坐了下去。
他听出刘钦意有所指,说的人当中便有他一个,本来想要解释,但稍一转念便想明白:刘钦当然知道他的能耐,他这样说,便是猜到了他的心思,非但不承他情,反而颇为不满。偏偏他还没有可解释处,只有自己受着,幸好一道挨骂的人里至少还有一个熊文寿,他倒也不寂寞。
“只有张大龙……”刘钦当然识得此人,却仍是故作姿态,对着名单仔细瞧瞧,“嗯……陆都指挥使麾下,在其军中现任副千总,武艺绝伦,一日之内猎获豹子一只,狼五匹,鹿十三头,远过于诸将,深孚朕望。张大龙何在!”
张大龙正使劲打量着陆宁远脖子上面那一道不像伤的伤,冷不防听点到自己名,浑身一震,高叫了一声“末将在”,应声出列。
刘钦嘉奖道:“这次射猎,是你拔了头筹,勇冠全军,你要什么赏赐?”
张大龙一愣。刘钦这话问得突然,他事先全没想过,仓促间也就想不太到,吭哧一阵道:“末将也没什么缺的,要不先寄下吧!”
刘钦道:“哪有事后再赏的道理?”将他所说驳回。
张大龙挠了挠头。他原本没想太多,只是逮着机会,撒了欢地跑马,遇见什么射什么,不觉就射了这么多。中间他又是吃饭,又是和人喝酒,歇了好几次,自己也没想到最后竟然是他拔了头筹。见刘钦不依他的,一定要赏,他拧着眉毛想了想,忽然想到什么,“啊”了一声道:“陛下一定要赏,那便赐臣个宅子罢!”
按说此时第一等的标准答案应该是借着先前的话头,跪下来慷慨激昂地请求刘钦赐他一个出战抗敌的机会,第二等的也是为自己一军讨些赏赐,以示公心。张大龙不按套路出牌,居然在天子面前求田问舍起来,一时大出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
张大龙自己却没注意到他话音落后,众人脸上的愕然之色,只看着刘钦,等他答话。
崔孝先最先整好心神,赶在刘钦开口之前从旁道:“江北战事频仍,便是赐你一座豪宅,你怕也没多少机会住。”意图把他往正道上引。
张大龙却不接招,对刘钦道:“末将不是想自己住,是看长官到现在都没个宅子在京里,替他要的。”
话音落后,更是满座大哗,李椹不由抬袖捂住了脸。
从这次回京以来,陆宁远便不是住在营中,就是住在宫里,没有第三个住处,刘钦也就没想起来该给他赐个宅子。早在他刚登基的时候,曾提过此事,遭陆宁远拒绝,也就没了后文,直到今日。
张大龙从旁边看着,但见这战之后论功行赏,朝廷还算公道,将陆宁远擢升做了他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都指挥使,很是替他高兴了一阵,可过不一个月,便发现不对:怎么别人做到这么大官,都有朝廷赏赐的豪宅,就陆宁远没有?天天让他在宫里对付,可宫里那些班房哪是住人的地方?
他找陆宁远问过几次,陆宁远非但不觉着是挨了排挤,看他那傻样,说是心甘情愿都不为过。张大龙就又去找李椹,李椹却高深莫测地道:“他不是心甘情愿,他是甘之如饴。”张大龙追问,他却不肯再说更多。
如果能让时光倒流,李椹当初一定拉着张大龙的袖子,同他仔仔细细说道一番。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张大龙语出惊人,几乎将陆宁远这些日子天天夜宿宫中的事给摊在明面上了。
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放在明面上便是另外一码。一时有人被口水呛到,咳嗽不止,有人在心里暗暗叫好,想看陆宁远如何下台,还有消息闭塞的,刚意识到陆宁远在京里竟然还没有田产,暗暗寻思:这样的确说不过去。
即便是刘钦,这会儿也觉出几分不自在来,下意识拿左手摸向右手,看了陆宁远一眼,示意他不要开口。
陆宁远倒是好定力,直到这时仍是神色不改,见刘钦示意,便当真没有出列,好像此事与自己无关。
刘钦道:“按朝廷制度,凡五品以上官员,都有朝廷在京城赏赐田宅,陆宁远前一战有功,擢升至都指挥使位,在五品之上,却未给田宅,倒是朕疏忽了。”
刘钦说着,在心中暗暗思量:是不是要将陆宁远上辈子住的地方赏赐给他?陆宁远或许住得习惯,但那是刘缵所赐,他却不愿意踩在刘缵已经踩出的脚印里面。
他想了想,忽地一笑。几年之后,已经十分熟悉他秉性的薛容与或许会一眼看出,陛下又要有离经叛道之举了,但现在他对这笑容还不十分明白,一愣之下,只听着刘钦语气寻常地道:“那好,就给陆都指挥使补一座宅子——”
“将朕的潜邸赐给他罢。”
第214章
刘钦话音落后,别说席上朝臣相顾失色,就连在场眼观鼻鼻观心一声不出的左右侍宦,也都在心里一惊,甚至就是陆宁远自己也微微张开了嘴,一张从来没表情的脸上现出讶色。
刘钦事先从未对他透过口风,不知是今日临时起意还是早有此念,更重要的是,这话太过惊世骇俗,一会儿不知该如何收场。
皇帝做太子时的潜邸,哪是能送人的?旁人就是踏进一步也颇犯忌讳:难道你也想沿着同一条登天梯走上去,成龙成凤么?
陆宁远虽然之前得了刘钦的眼神示意,却也无法再站着不动装死了,当即出列伏地道:“臣受国厚恩,未有尺寸之功,涓埃之报,万不敢受此隆眷,伏请陛下收回成命!”
刘钦心道:他倒是也会说几句场面话,看来上辈子的大将也不是白做的。
群臣之间响起窃窃私语之声,刘钦余光瞥见已有几人就要上前,定是要力谏不可,赶在他们前面先道:“不过是一座宅子而已,朕如今又不可能再去住了,与其闲置,不如拿来颁赐有功,也省得朕雇人终日打理,也是一大笔开销,有累于内帑。”
他这角度实在闻所未闻,一些原本要上前的大臣,本来已打好腹稿,要劝谏他不可为宠臣而废礼法,有损于神器,谁知他却半句不提陆宁远如何,反而是拿内帑说事。说起这个,反倒是众臣有些理亏。
当日为了给北军补足军饷,刘钦不惜将内帑掏得空了,众臣说要捐银以纾国难,到最后不了了之,仍是由刘钦独出这笔银子。此后刘钦一改前朝之风,一应用度大为撙节,饮食起居简直不像是个皇帝了,观高祖当年筚路蓝缕,创业之艰,恐怕也未到此种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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