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他军纪严格,约束手下从将官到士卒,无令不得饮酒,自己也以身作则,因此常常滴酒不沾,只有庆功时、开战前鼓舞士气、或者不得已同京里来人应酬时喝上几杯,但从没醉过,哪怕痛饮一夜,第二天也只是有点头疼,因此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酒量的深浅。
这些月相处下来,他隐约感觉到刘钦好像喜欢和自己一起吃饭似的,或者更准确来说,是喜欢看他吃饭,还曾半开玩笑地同他讲,说和他吃饭,同样的东西味道要好上不少。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却也不耽误心里说不出的开心,这会儿见刘钦有几分劝酒之意,以为他也喜欢和自己饮酒,所以喝得格外痛快。
可刘钦见了,微微张开嘴,显出几分惊讶,却不是他预想中的反应。陆宁远顿了一顿,明白自己弄巧成拙,当着刘钦的面,忍不住又局促起来,一张面孔没什么变化,两只耳朵有点发热。
他平生从不爱与人相争,无论是功名爵禄,还是身前身后名,又或者其他的什么,于他而言都无可无不可,别人想要,那让给他们就是,没有什么好争的。不是因为他天生心性淡泊,而是因为他从小就瘸一条腿。
七年前的曲江宴上,他第一次见到周章,也第一次见到那样的刘钦——呆呆地怔了好大一会儿,一点点收起了漫不经心的表情,脸上忽然焕发起别样的光彩,两眼中闪烁着惊喜、爱慕的光,那样夺目,那样摄人,比那一刻照在他肩膀上的日光还要更加炽烈、更加明亮。
然后,就在这个炎热的下午,在这恶魔一般的时刻,在他从刘钦眼中读出他对旁人萌生出的爱意的那一瞬间,他从懵懂中一跤跌倒,第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心。
可是……他看着明珠朗月一般,光彩照人的周章,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只挣扎了片刻的功夫,就同从小到大的每一次一样,乖觉地放弃了。
刘钦同周章日渐亲近起来,他也就不好再像从前一样同刘钦形影不离,便渐渐地不再出现,尤其是周章在的时候。刘钦注意到,曾问过他,他没有说出一个所以然来,后来刘钦也就没有再问。
再后来他总统帅旅,在江南江北都有了几分薄名,朝野间的文人写诗赠给他,百姓在街头巷尾谈论他,夏人当中也流传着他的名号,好像所有人都明白知道他志在兴复,一心北向,谈起他时,或爱或恨或敬或怕,但没人知道,他从年少时候起,那么久那么久地偷偷喜欢着另一个人。当时没有出口,后来也没有机会,刘钦不知道,别人也不知道,普天下无人知晓。
他的几次鼓起勇气的示好,刘钦都不动声色地拒之千里,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是因为他的腿,还是他太木讷,太冷情,太无趣。
但是现在,刘钦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亲手给他斟酒,同他说着这么多的话,他忍不住想,刘钦会不会像喜欢周章一样,也有一点喜欢自己?他要做些什么,刘钦才会欢喜?如果换了周章,应该不会像自己这样牛饮吧,他会说什么样的话?
他坐立不安起来。刘钦看他耳朵发红,以为他是有点醉了,于是劝酒劝得愈发殷勤。
他有点想看陆宁远醉酒后是什么模样,会不会话多起来,是乱挥乱打还是倒头就睡。不过这一次没有什么机心,不存什么算计,也不打算从他口中套什么话,只是兴致起来,就想逗弄他而已。
他心里清楚,自己这一去,非有一番死斗不可,不是一飞冲天,便是铩羽而死。风雨晦暝,雷鸣电闪,黑色的浓云已出现在南面的江面上,向着他滚滚而来。可越是这个时候,他就越是珍惜此刻,或许往后数年,那么多个日月当中都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宁静。
他要通宵痛饮,醉倒在船上,等到明天天亮,整整衣冠,便要投身于怒涛雷霆当中,扬波搏击一番了。
这艘船上只有他自己的亲卫和陆宁远,没有旁人,他无需矫饰,也不怕稍稍失态,更何况瞧陆宁远那实心眼的模样,会醉在他前面也说不准呢。
只可惜事与愿违。陆宁远坐在那里,一杯接着一杯,那么多酒下肚,却好像掉进牛皮口袋,有多少就倒进去多少,全不见半点醉意。
刘钦劝三五杯,自己只喝下一杯,有时候还藏一藏酒,渐渐也有些不支。“看来是我要先醉了。”他心想。这就是他自己所能控制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像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起来。
他机心甚重,哪怕醉酒时也不可能将内心的秘密透露出来,只是不住地臧否人物,把在江北共事过的众将捋过一遍,结果十之八九都让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哪怕是自觉已成了太子死党的熊文寿也被痛骂一番。
只有对秦良弼,还算有些好话,说到解定方时,他忽然沉默不语,片刻后话锋一转,又重新激昂起来,说自己要一变雍军风气,就从彻查军饷一事做起。
他像是醉了,可思路仍十分清晰,但要说没醉,偏偏和平时大不相同。陆宁远让他频频发问,不由也话多起来,问什么便答什么,虽然知道刘钦第二天一早未必还能记得,却仍是将那日当着旁人不便言及的用兵方略和治军之道尽数说来,直听得刘钦不住点头,看向他的眸子像是擦了火,那里面亮堂堂的欣赏之色像是掉下来两颗火星,倏忽烫在他手背上,让他不由一抖,然后想也未想,像被什么驱使着似的,将这只手向着刘钦伸过去。
他实在很想要摸一摸刘钦的手,于是就这么做了,或许因为他喝了酒,到底还是有些醉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不然他如何会有这样的胆量?
碰到的一瞬间,刘钦一愣,正说的话停下来。陆宁远霍然惊醒,下一刻赶紧缩回了手,张了几下嘴,随后神色不大自然地解释道:“船里有点凉……我想看看你冷不冷。”
刘钦虽然醉着,可不糊涂,对人仍有亲疏远近,要是换了旁人,此刻他已经要雷霆作色了,但现在自然是不同的。
说这话时,陆宁远自己也觉着不大可信,脸上露出几分羞惭,还有淡淡的忧虑,让他那张轮廓冷硬的面孔柔和下来,被船舱里的烛光一照,显出几分温柔,在船舱外的江水声中,像是轻轻漾了一漾,让刘钦不仅不恼,反而心中一动。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他刚被夏营当中救出来,瞎了两只眼睛,藏在树后面听陆宁远一声声喊他的名字的那次?是从他挂在悬崖边,像抓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抓着陆宁远的伤手,被他身上的血打在脸上的那次?还是那一天,还没有离开睢州的时候,他夜半而归,在黑黢黢的庭院当中见到举着沙袋正在复健右手的陆宁远,月光照下来,映出他脸上的一颗颗汗珠的那次?
月光下面,陆宁远紧紧咬着牙,只一眼就能看出正强忍着疼痛。
刘钦上一世手上也受了伤,最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可陆宁远一点声音也没发出,只在听见他脚步声的时候转过头来,看清是他,褪去警惕的厉色,半边轮廓在月光中悄悄融了,似乎对他露出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微笑。他没有出声说些什么,刘钦也没开口,只是定住脚站在远处。
那个夜晚是那样地宁静,云影铺地,风过小庭,在两边的树木间撩起一阵轻轻的涛声。
或许有什么不一样了。刘钦看出陆宁远因为不小心碰了自己一下,忽然间浑身都写满了局促,十分可怜的样子,心想:我应该调笑他一句。于是向后靠了靠,手仍放在桌上,笑道:“好好的淮北长城,怎么这么婆妈?”
陆宁远先是一赧,随后猛地一惊,从飘飘然间轰然坠落砸回船上,在这一瞬间,刚刚喝下去的酒浆全都从背后猛溻出来。
淮北长城是上一世时别人对他的称呼,刘钦怎么知道?难道他和自己一样……如果这样的话,如果这样的话……
他竭力控制着面色,不让自己即刻失态。幸好平日里他就没有什么表情,刘钦醉酒之后,毕竟不像平日那样敏锐,既没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也没察觉他神色有异,只当他是羞窘地说不出话,心生怜意,于是没再逗弄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
陆宁远却再没有心思听了,又捱一阵,借口醉酒想吐,走出船舱,去到甲板上。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大明首辅的升迁路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