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远一愣。不知道为什么,刘钦并没有继续问他,他也就无从继续解释,仔细打量刘钦面孔,好像不见了忧色,又恢复如常。他是想通了什么,还是和刚接到消息时对着别人一样,在他面前故作泰然?陆宁远不得而知,听刘钦问起,便答:“臣的旧将,之前分别调去朝廷各部任职……”
他话没说完,刘钦已知其意。
当初陆宁远平叛回京之后,刘钦为他平反,陆宁远得了个北城兵马司都指挥使的京官,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他可借此留在京内,助刘钦行事,坏事是他在平叛期间的军队带不进城,于是混编在京畿驻军当中,而他的一应旧部,如李椹、张大龙等人,也分往各处任职。
如今陆宁远话说一半,刘钦便明白了他的心思,不等他说完便道:“你放心,你的那些旧人这次都随你一道出征,让你们孟不离焦、焦不离孟。”
陆宁远起身道:“多谢陛下!”
刘钦摆摆手,感到还有什么话要说,但让陆宁远两只眼睛紧紧盯着,他竟然说不出来,又问了些平叛事宜,就让陆宁远回去了。
等陆宁远走到门口,他又忽地出言叫住他。陆宁远猛地顿脚回头,两眼看过来,里面有隐隐的期待之色。刘钦问:“给你那座新宅子住的怎么样?”
陆宁远声音低了,“我这些天都住在营里。”
刘钦道:“有新家了,也去住住。”
陆宁远低着眉眼不语。
他生得高大,身形又很雄骏,低头之后,看着倒是小了一圈,刘钦错了错眼,没让他多留,挥手赶他走了。
等陆宁远走后,刘钦在原地思索良久,起身出宫,去了鄂王刘靖府上。
不需陆宁远主动请缨,在思考平叛人选时,刘钦也早就想到了他。但同时他也知道,陆宁远资历太浅,就算用兵如神,这次出兵也难免多遇掣肘,更何况他面对的还是一个亲王的反叛,没有足够的名望,实难行事。
他曾问计于岑士瑜,岑士瑜也给足了他面子,为他举荐一人,正是刘崇的亲弟弟,刘钦的叔叔刘靖。刘钦听他说出这个人来,便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考虑,觉他此言有理的同时,对他也放下心来。
论地位,刘靖同样是亲王,而且做了几十年的鄂王,名望远在刘骥之上。论用兵之能,刘靖毕竟曾经带过兵,真刀真枪地上战场同敌人打过,非刘骥能比。论辈分,刘靖也是刘骥的叔父,又代表朝廷,在他面前,刘骥在法理上便不占优势。论亲疏远近,刘靖毕竟不同于其他人,是他亲叔父,又一向待他好,不担心他临阵倒戈。论人品,对这个叔父,刘钦也是信得过的,他一心为国,一向有目共睹,更兼对夏强硬,绝看不上刘骥这被夏人吓破胆,远远躲去湖南的纨绔。
只有一样,那就是刘靖虽然名为三军之主,刘钦却只是想借他的人望而已,他真正想要推重的是陆宁远。只不知刘靖这几十年的老王爷能否应允,甘心把权柄交到陆宁远手上,自己只当个陪衬?
他如今已不是做皇子的时候了,御辇亲临刘靖府上,让他府里的下人很是惊慌、忙碌了一阵。刘钦安抚了他们,疑惑叔父怎么没有亲自来见自己,莫非是因宫变之事对自己生疏了,进门之后才得知,原来刘靖是病了。
刘靖缺席了几次朝会,生病的事也没有刻意瞒着别人,但刘钦近来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竟一时忽略了,想自己数日来不闻不问,临到用人时却亲自登门,一会儿又即将嘘寒问暖,心里颇不是滋味儿,打起精神,让人引着进了刘靖的卧室。
刘靖已经穿好衣服坐了起来,见到他后,勉力起身要拜,刘钦忙托住他,扶他靠回床上。刘靖拿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打量他一阵,然后才虚弱道:“不知陛下亲临,请恕老臣怠慢之罪。”
刘钦听他一开口便对自己生分,知道他是因为宫变之事怪罪自己,便愈发赔上笑脸,知道刘靖心里对自己有气,要是这时关心他的身体,未免显得虚伪,他也不会开心,便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明来意,请刘靖扶病出征,为他平叛。
出乎意料的是,刘靖没有拿乔,也没有借着自己有求于他而翻出宫变之事数落他,反而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刘钦一愣,反而按捺不住,反过来问他:“叔父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刘靖道:“我有一个条件,刚才还不及说。”
刘钦忙道:“叔父请讲。”
“你待你父皇,要好……”刘靖说话本来就有些费力,这句又说得语气很重,说完之后,很是喘了一阵,才低声道:“我哥哥那样一把年纪,英英武武一辈子,临老临老遭了这事,已经没了一个儿子,眼看又要再没一个……他是做错了些事,可没负过你什么,一把老骨头,还能做得甚事?你如果还有几分孝心,便让他在后宫里面,颐养天年罢……”
他说着,因虚弱而愈发显得衰老的嗓音不觉带了几分哽咽,刘钦也不免动容,握住他的手道:“叔父放心。父皇于刘钦有天载地覆之恩,父子之情,刘钦绝不敢负。”
刘靖的手很大,指节粗壮,并不显得瘦弱,但已经粗糙了,早不是年轻人的手,这会儿又带着不健康的凉意,让刘钦忍不住问:“叔父身体能受得住鞍马劳苦么?”
刘靖摇一摇头,眼里忽然涌起泪花,“这是我欠国家的,子债……父偿罢了,我这把老骨头又何足惜!”
刘钦猛然想到,这是在说他的那个堂兄刘绍。在虏王死后,刘绍也不知所踪,刘靖可是得到了什么消息?他为什么忽然病成这样?
他没有问。有些事情的答案,就让它自己在那里吧,不要强去翻它过来。
刘靖看着刘钦,那眼里的痛恨、慈爱、伤情,浓得几乎要将他淹没了。他在透过刘钦看着自己远在天边的儿子,而刘钦看着他,何尝不是看他自己的父亲?
当初他受人攻讦,惹恼了父亲,刘崇深闭宫门,高高居于九重之上,不肯见他,刘靖却拉他的手对他道,叔父给你求情。更早时候,夏人破关南下,刘崇惊落了胆,刘靖却几次在朝堂上大声反对迁都。
还有更早时候,刘钦刚学会射箭,身量渐长,他所拥有的第一把硬弓不是父亲送他的,而是刘靖。刘靖告诉他男子汉就该杀敌报国,说着把弓交到他的手上。刘钦猛一用力,将这把硬弓张开了,息气放出一箭,正中垛靶,刘靖高兴得喝出一声,抚须大笑,厚重的手掌拍在刘钦肩上,刘钦放下弓,也开心地笑了。
在刘钦心目中,比起父皇,眼前这个叔父或许才是他更亲近、更依赖、更敬佩的人,让他那双含泪的眼睛一看,他也不禁哽咽了,紧紧握着他手,对他道:“叔父此去,要保重身体。军需还未齐备,大军出发尚有时日,叔父这些天便谢事静摄,好好调养身体,不要顾念其他。等出兵之后,也勿要劳累,有事有……陆宁远担待。”
他抛出这个名字,让刘靖一怔,随后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摇摇头道:“雀儿奴,你且放心,叔父此去若不能为国家扫除寇难,便不会活着回来!”
他一敛脸上病容,此话说得慷慨雄壮,刘钦听来,却心中一惊,隐隐觉出不祥。
第151章
在刘钦还在做着一应出征准备、大军还没发出的时候,在四川的徐熙被急流轻舟送回了京城。
因为事情太多,刘钦一开始倒没急着见他,徐熙是和他一样有上一世的记忆也好,是判断精准、心思敏锐也罢,都不是当务之急。
但后来更多消息传来,有人密报给他,说徐熙在四川时,建议刘缵收服陆宁远不成,建议杀他又不成,听说最后陆宁远还是领兵出征了,曾叹气道:“狮子搏兔尚用全力,何况这是两虎相争,你死我活?”后来听说他在平叛时的表现,更是常常摇头叹气。等平定翟广回来,陆宁远下狱,又被刘钦救出,徐熙大概是已经感受到败相,便几乎什么主意也没再出了。
刘钦听说之后,不由在心里暗叹:好一个聪明人!旋即又想:这样聪明的人,要是不用,未免可惜,看徐熙不像是个迂阔的,未必不能为我所用。便即刻让人传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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