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念头生出,他不由顿了顿脚。
他明知道陆宁远才二十出头,可从什么时候起,便不觉对他的用兵之能多有倚仗?如果陆宁远现在当真只是个毛头小子,他还会将这或许是两国签订和议之前唯一一次出兵的机会交到他手上么?原来答案早就摆在他面前了,只是他之前从没注意到过。
他这里忽然缓下步子,那边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崔允信险些撞上来。刘钦顺势同他闲聊几句,让他替自己向崔孝先道谢。
交谈时,崔允文就从两人旁边走过,目不斜视。刘钦拿余光看着他,脸上神情没变,脚尖却向着他转了一转。
傍晚,等崔允信回家时,父兄两个正在用饭。崔允信已经在外面吃过,就没去凑热闹,见过了礼,便要回房,却被崔孝先叫住。
“又去哪里鬼混了?你也老大不小,成天价该有点正事了。”
崔允信本来就是假意要走,专等着父亲发问,闻声便笑呵呵地转回身,拉开椅子坐在桌边上,“什么鬼混,儿子是去寻了些新鲜玩意,打算之后拿去送给太子。”
崔孝先原本板着脸,听他说起太子,不由缓和了几分面色,只是仍端着架子,从鼻子里面哼出一声,“你那东西,太子就瞧得上眼了?”
“寻常物什,他未必瞧得上,但这个不一样……”崔允信说着,神秘兮兮地从袖子里拿出一只小方盒,推开盖子,给崔孝先瞧。
崔孝先看进去,见里面是一块玉,看纹路光泽倒是上品,只是形状奇怪,方不方正不正的,问:“就这个么?”
崔允信看他神情,就知道他不懂,笑着问:“爹,您道这是做什么的?”
“就是块玉,能做什么?”
崔孝先做官的官声不怎么好,在刘钦那里也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到了陆宁远那,就更是大奸大恶之徒,恨不能杀之而后快。但他有一点,就是于食色两性都十分淡泊,平日里算得上洁身自好。崔允信见他实在不懂,也不好再说,把盖子一扣,转了话题,“您就瞧好吧。对了,今天太子殿下让我代为道谢,说您今天在朝堂上给他帮了大忙。”
“嗯。”崔孝先抚须道:“这才算干了件正事。他都是怎么说的?”
崔允信就把刘钦让他转达的话同崔孝先说了,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瞥崔允文。他大哥还在那里八风不动地吃饭,好像这边的谈话与他无关。
他便说得更加起劲,将刘钦说得对他倚重非常、亲密无间,崔孝先虽然知道他言辞夸大,不可尽信,听着却也不由老怀大慰。
以他的身份,明面上不好与刘钦走得太近,以免授人以柄。他这小儿子素来有纨绔之名,他去和刘钦玩玩闹闹,谁见了都不会起疑,万一将来事有蹉跎,押错了宝,他几乎没与刘钦直接接触过,毕竟攀扯不到他身上,回旋的余地就也大些。
他一面听,一面微微颔首,同崔允信一样,也暗暗瞧向了崔允文。他这长子性情沉稳,比起小儿子,自己一向是更看重他的。可与太子结交的大好机会摆在面前,他却没了动静,原先还同刘钦有点走动,最近的几次聚会游宴,听说他都没再出席,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前天崔孝先还问过他,他说自己任职禁中,不好与太子走得太近。崔孝先一听就觉着不像真话,但想儿大不由爷,也没再劝。这会儿见他不吭声,忽然想他与刘钦疏远,会不会是想走衡阳王的路子,或许自己该在两条船上都走一圈?但马上便否决了这个想法。
要是推了衡阳王上去,他岂不一辈子都要被陈执中压上一头?况且陈执中在江南根基不浅,这时候向刘缵示好,只是锦上添花而已,扶持刘钦却是雪中送炭。他在朝中孤立无援,得了自己襄助,岂不心怀感激?这样一想,便将刚才的念头抛之脑后。
崔允文道:“父亲,我用好了。”说着搁下筷子。
崔孝先“嗯”了一声,朝他摆了摆手,他便起身离开。崔允信瞧他背影,撇了撇嘴,虽然不饿,拿起桌上筷子又往嘴里填了两口。
这边父子夜话,那边刘钦回到府里,果然遇见前来探病的张大龙,还带来一个李椹。他特意让德叔叫张大龙过来,自然不会是让他瞧瞧陆宁远发烧是怎么个烧法、烧得有多高的,而是别有一番用意,对李椹也有要用他之处,与张大龙又不一样。
但对什么人,说什么话,现在他们两个加上一个陆宁远,三个人正在一起,他就也不急着开口,走到床边,先摸了摸陆宁远的额头。
他也不背人,当着他俩的面做出这番举动,有几分有意为之,因着神态如常,举止自然,别说是张大龙,就是李椹也什么都没多想。只有陆宁远心里一颤,忽地抬眼向他瞧来。
刘钦知道他在看自己,见两把椅子都被占了,便坐在床边,“烧退了不少,看你这身体,像是再有两天就要大好了。”
他说着,取过桌上的水,试试温度,自然而然地递给陆宁远,就好像之前的事全未发生过一般。
几乎是在确定了陆宁远秘密的那一刻,他就在心里打定主意,此事到此为止,不能再逼问下去了。就算问清楚了又能如何?事实俱在,他不信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况且事情只有看出来的,没有问出来的,如果再问,那便是向陆宁远摊牌,告诉他自己和他一样,也是自上一世而来。
现在他说过的话,还没有能真正暴露这点的,陆宁远顶多有所怀疑,却没有实据。一旦彻底暴露于陆宁远面前,那以后他看自己,便是看一个已经死在过他手里一次的人,一个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的手下败将,一个死得那样轻如鸿毛、那样毫无建树的彻底的失败者。不管陆宁远作何想,此一点刘钦是断然无法接受的。
他回忆起这一世同陆宁远相处的点滴,隐约感觉他对自己似乎是有愧的。要是让陆宁远知道自己便是被他杀了的那个,这愧疚或许还要更浓,他大可以拿来利用。但他不愿意这么做。
这样囫囵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该做的事才能照常做下去,他也还能有像这样坐在陆宁远床头的时候,一旦揭开,他是绝不可能再同陆宁远亲近的了。
刘钦忽地被自己的念头惊了一下,在一瞬间垂下了眼,心中闪过一抹无措的困惑,拿着水的手跟着低了低。他想自己该是恨着的,但好像也不尽然。在恨之外,好像还有什么别的,他却心思烦乱,细究不得了。
陆宁远从他手里接过水,同样意外非常。
刘钦不再问了么?
他心跳起来,忐忑地等着,幸好转天之后病势大减,这次不至于再失态。为了通风而打开条缝隙的窗口间,建康十二月的风轻轻吹来,丝丝缕缕缠在他身上,他握着刘钦给的水,还不及喝,喉咙痒起来,忽地低咳两声,然后一串一串咳嗽起来。
他心里一烦,知道自己是又犯了旧疾。
先前他年轻气盛,不满熊文寿,叛出官军私下与夏人交战,胸口中过刀伤,伤了肺子,从此落病,春夏时还好,每到冬天,只要被什么勾起此疾,就要咳上一月两月。咳得轻时还好,严重时颇为误事,上一世时他为此几次延请过名医,结果就和他的腿一样,没有办法根治。
刘钦见他忽然咳得厉害,手中水上下乱荡,把杯子从他手里抽了出去,下意识站起来,回头看了李椹和张大龙一眼,意思是问他们怎么办。
他知道三人是好友,便觉着李椹会有经验。但这时距离陆宁远中刀伤才过两年,伤养好后犯病还是第一次,李椹还不知道这是落下的痼疾,只当他是风寒咳嗽,实在再正常不过了。见刘钦看过来,眼神当中颇有问计之意,暗道他对陆宁远当真不错,也不好什么都不说,便借着粗通的一点医理含糊道:“咳嗽是热症,与单纯的风寒侵体不同,大概要让大夫换一副药了。”
刘钦听他一说,登时醒悟,原来只有他知道陆宁远这病的底细。上一世时两人来往虽不多,但陆宁远朝野瞩目,打个喷嚏都有人知道,何况是经年常犯的旧疾。许多人为了讨好他,送医送药,都是公开做的,不是什么秘密,刘钦不费心思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上一篇:诡计多端的绿茶受翻车了
下一篇:返回列表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