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留在皇宫,而是回到太子府,所有文件都从他这里经手,盖上连夜铸好的监国印章,然后发出。一天之内无数人来他府上拜访,有来探听情况的、有投诚的,也有忧心忡忡向他请罪的。听说周章求见,他从百务缠身当中回神,心里阴了一阴,竟不知道该不该见他,想了一想,要是不见,反而显得是他落于下风,便让人放周章进来。
同样经历了一夜的大战,刘钦志得意满、精神抖擞,周章却添了几分憔悴。他进门时脚步很慢,比陆宁远更像是患有腿疾,几乎是一步一步磨蹭到刘钦面前。
刘钦紧盯着他,竭力想在他脸上看见懊悔、自责,抑或是歉然的神色,可是没有,让他失望了,周章脸上的神情让他看不明白。
前一夜他在宫里,本来是料想刘缵看自己始终不露要谋反的端倪,会在天快亮时忍不住动手,谁知半道里恽文石就忽然发难。他当时并不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恽文石那时的行动是自作主张,见时间比自己预想的要早那么久,和殿里其他人一样,也不由吃惊,担心有什么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故发生,心里其实已想到一个“死”字。
当时殿里的所有人,包括他在内,都只清楚受自己掌控的那一部分事态,没有一个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幸好最后的胜者是他,刘钦退朝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当时的情况弄清楚。
很快他便知道,原来是因为周章进宫之后,设法当着刘缵的面向刘崇示警,刘崇会意,打草惊蛇,这才提前逼反了恽文石。刘钦曾预料过周章会向刘缵告密,却没想到此节,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他算计得越多,就越不能有一处出错,不然事情一脱掌控,身首异处的人可能就是他了。幸而恽文石发难之后,事情又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来,这才没有酿成大祸。只是……
刘钦看着周章。他与此人爱恨纠缠那么多年,却竟然是白发如新,到今天也没真正看懂他。
他故意把假情报透露给周章时,便隐隐猜到他会和上辈子时一样,告密于刘缵。他想周章对自己当是有着刻骨之恨的,恨自己少年时行事荒唐,毁他名声,让他背地里遭人多少议论,哪怕自己已经悔改,再没碰他一下,但于周章而言,刘缵杀他,也比他杀刘缵强上太多。即便没有恨,也是轻蔑、是落井下石,总之比起盼着他好,周章当是更盼他倒霉。
他怀着这个念头,便好比拿刀剜疮,越剜越是种满怀恶意的痛,但痛的时候他忽略了,在这些恩怨纠缠之外,周章骨子里始终以忠臣、正臣、直臣自命,他是忠于刘崇这皇帝的。比起二子相争谁胜谁负,他更关切皇帝的安危,因此第一要务不是要找刘缵,而是去找刘崇。
他忽略了这点,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他似乎没付出任何代价,权当做上一世他已付过账了,现在他大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自己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而拼来的一切,对周章不去理会。他看错了就是看错了,那又如何?周章不也看错了他么?当他背叛自己,向刘缵、刘崇告密之后,满心期盼着自己被杀时,却发现自己同样也欺骗了他的那刻,他是怎样想的?若是可以,真想破开他心,细细地看。
“周大人找我何事?”没有继续等待下去,刘钦当先开口。
面对着周章,明知道他刚刚又一次背叛了自己,虽然早有预料,他仍不可自制地心情阴郁。只是这阴郁之中毕竟还有种扳回一城的快意,好像身上中了一刀,却也在对方身上捅了一剑,于是中刀的地方就也没那么疼了。更何况那里已是陈年旧伤,原本也不该再疼下去,他在周章身上留下的伤却是新的。
周章答:“臣来请殿下处置。”
他看着实在憔悴,像是让霜摧风折过一般,刘钦不由去想,这是因为刘缵被杀了,还是因为他忠诚的皇帝大权旁落?在折磨着他的东西里面,究竟有没有他对自己的背叛?
他幽幽问:“你想我如何处置?”
周章不语。刘钦等了好半天,就在他以为周章不会再说话时,听他继续道:“请殿下赐臣一死。”
刘钦忽地一笑,笑得很是开心,“别总是寻死觅活!在江北时就是这样。我也没有那么小肚鸡肠,刘缵的亲信,我都没杀几个,何况是你周大人这般好名声的?我以平贼之功得蹑监国之位,又非得来不正,何必滥杀?你周大人自己也当善加保重,好为国效力才是。”
他这话颇有深意,不但说自己绝不会杀周章,也堵死了他畏罪自杀的路。
对前一夜的巨变,他所给出的说法是刘缵阴谋篡逆,他带兵勤王,平定祸乱,这节骨眼上周章要是自杀,那便是给他上眼药,他自己一死容易,却也得掂量掂量他的家人。不过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刘钦虽然与他不是夫妻,恩情却也远不止万日,自然不会真把事情做那么绝,但唬他一下总是应有之义。
周章果然惨了脸色,好一会儿,忽然问:“你不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么?”
他没有再自称为“臣”,也没称刘钦为“殿下”,冷不丁问出这一句,让刘钦不禁愣了一愣,收了脸上笑意。他生得便威容严肃,敛了笑后,便愈发冷峻逼人,默然之后,寒声道:“那也不必对我说了。”
周章一怔。
他失身于兄弟阋墙、父子相争的惨斗之间,本来就心灰意冷,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刘钦。他背叛了刘钦,而刘钦竟然早有预料,将他的背叛也算计在内,作为他计划的一部分。
刘钦是对的,陆宁远也是对的,他的确不能够信任。要是刘钦信任了他,现在已经死了,而幸好刘钦对他全不相信,现在才能好端端坐在这里——他竟不知哪样更让他痛心。
他下定决心,此来除去请死之外,是还要向刘钦解释的,解释他虽然出卖计划给刘缵,本意却是想要救他,绝没有害他之心。可他见到刘钦满面冰冷之态,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来之前,他曾设想过刘钦会有什么反应。上一次在江北,他率领援军失期不至,刘钦误会他故意要害自己,曾那样伤心欲绝、歇斯底里,哪怕两人已经分开,周章至今想来,仍觉着心里一颤。如今发生了这样的事,又该如何,刘钦毕竟……毕竟……
毕竟曾经那样爱他。
空气稀薄了,四壁忽地向他挤来,在这一刻,当着刘钦冷冰冰两只眼睛,周章忽感没有立足之地,天地是那样逼仄!他感到刘钦对他的误解或许比他所想象的还要更深,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也不知道该从何解释起,更不知道自己为何一定想要向他解释。
可就在他晃神的功夫,刘钦忽然道:“可是我有一事不解。”
刘钦把谈话间一直攥在手中的笔搁下,终于转过身正对着他,问:“在你心里,我大哥究竟比我强在哪里?为什么你总是选他?”
第146章
周章怔怔,不知道刘钦的“总是”二字是从何而来,却也听懂了他话中之意。
他是选了刘缵么?或许是的,但那是迫不得已。那时他以为刘钦已经没有胜算,只能寄希望于恳求也好、逼迫也好,让刘缵饶刘钦一命。而且把计划告知给刘缵,也不是从此就向他效忠,他真正的想法是把自己所知全都告于皇帝,以消弭祸端。后来发生这些,实非他所能预料。
但说他选了刘缵,似乎也没有说错。
平心而论,当刘缵找到他时,当他在与刘缵共乘一车去往皇宫的路上,在某一个时刻,一个幻想——一个刘缵做了皇帝的幻想,在他脑海当中忽然出现时,他心里感到的,竟是种抗拒、遗憾,还是庆幸、解脱?
他从此可不再是佞臣了,他将堂堂正正立于朝班之上。过去的事情尘归尘、土归土,刘钦得一块封地,远离京城,做他的闲散王爷,享一生荣华富贵。他们两个或许再不相见,又或许还会见到,但刘钦已经不再另眼待他,他那一腔炽热的爱,从此便捧给别人去罢——希望那人也同等地爱他。
周章垂下眼睛,看着桌角某处,沉默一阵,终于抬头道:“‘芝兰当路,不得不锄。’你还记得你曾说过的这句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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