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耍宝归耍宝,刘钦今日能给他置诸膝上,宠幸非常,明天也能一脚给他踢下去,让他从都指挥使的位置上,踢哩秃噜一掉再掉,一直掉到最底下去,就是当真要砍他的脑袋,那也不在话下。
过去的情分只能保住他的脑袋,保不住他的前程,今日刘钦到底如何处置他,全在一念之间。
他面如死灰地等待着,想这把到底还是陆宁远得势了。但陆宁远只是白着脸同样跪着,唯一不同的是,他终于把脸扬了起来,带着迫切,好像还有恳求,直直向刘钦看去。
亳州区区一地的城防,有什么好争?刘钦没理会他这神情,转而问:“陆总兵,之前你说不让狄庆离开河南,有什么筹划,一并拿出来讲。”
陆宁远咬牙片刻,仍旧是答:“臣只有粗浅之见,尚未思虑周全,请陛下容臣后报。”
刘钦冷冷道:“你是国家大将,国事面前,却没有良策,还在朕榻前打什么转?回去想想,想好了带着你的奏本,再来求见!”
陆宁远张了张口,最后应道:“是。”又看他一阵,见他并不收回成命,在地上磕了个头,直起身慢慢走了。
他倒了大霉,秦良弼却无暇幸灾乐祸,见屋里少了一人,刘钦的怒火便要都倾在自己头上,反而愈加惴惴,不知自己要得个什么样的处置,大气也不敢喘。
他不敢抬头,偏偏刘钦也半晌没有说话,若非徐熙还在,而且没有什么反应,他简直怀疑刘钦是不是已经昏过去了。
好半天的功夫,他只能听见自己咚咚咚一声一声的心跳,好像血都流到脑袋里了,在两边耳朵上砰砰打鼓。
“今天的乱子……”终于刘钦开口,秦良弼松了口气,不管一会儿他头顶上的脑袋在还是不在,悬在上面的那把刀好歹还是掉了下来,“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往小了说,不过是三两个兵卒闹事,平息了也就罢了,可往大了说,那就是你秦指挥御下不严,玩忽职守,亳州城守有大篓子,将举城百姓,行在众官员,还有朕的安危性命全都放在夏人手里边了!”
秦良弼伏在地上,猛地一个哆嗦,“臣知罪!请陛下责罚!”
“你知得什么罪?”
秦良弼低着头道:“陛下待臣……有天载地覆之恩,从前太上皇时,朝中众大夫对臣就颇有攻讦,皆赖陛下周旋、护持,为臣挣来公道。后臣又蒙陛下简擢,得以戴罪报效……前次劳军,便是因臣对周围探查不明,使呼延小贼得逞,损伤陛下至此,臣罪实大,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他原本因害怕责罚,总是闭口不敢谈及此事,刘钦面前也多有作态,总想着将功赎罪,别让刘钦回过神来,把受伤的责任一股脑都扣在他的头上,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又颇怀愧疚。这会儿说出,总算一吐为快,好像身上卸下百十斤的担子,连身上盔甲都轻了几分。
他说着,不禁掉下几滴泪来,没抬头,眼泪就啪啪砸在地上,“陛下待臣一向好,臣却因失察之罪,害得陛下……今番又出了这档子事,深负陛下厚恩,臣这些天……哎!臣也实在没脸多说,请陛下重责!”
“嗯。呼延震人数少,行踪诡秘,不很易探到,在此事上需得追究你一个失察之罪,但欺君误国的大罪倒可一免。”
刘钦语气和缓了,听得秦良弼一愣,禁不住从地上把头抬了起来,迷迷糊糊看向刘钦。
“至于城头士卒哗变,是你行事昏瞀,朕之后定有惩处。可朕也知道,你秦虎臣带兵,总还没落得个连座小小的城池都守不下的地步!”
“陛下……”秦良弼激动道。
刘钦摇摇头打断了他,“此事先放下不管。但还有另一笔账,朕却是一直还没同你算。”
秦良弼愣住了。刘钦目光冷然,比之前每一刻都更严肃。
他在心里飞快地把自己干过的事情都过了一遍,却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只得在心里暗骂自己愚钝,长个脑子偏偏关键时刻不顶用。
一旁,徐熙也暗暗皱了皱眉。他一向以聪明人自居,旁人所思所想,于他而言都不难揣摩,可刘钦话音转后,他第一时间竟也想不到他要说的是哪一件事。思索片刻,忽地恍然,扬了扬头,右手在袖子里轻轻一捏。
果然,随后便听刘钦继续道:“陆宁远在睢州被围、朕亲征江北、被困亳州、现在又躺在病榻上面,归根溯源,也同你秦良弼一开始磨磨蹭蹭贻误战机,迟迟不肯动身脱不得关系!朕这样说,你有异议没有?”
秦良弼浑身一凛,当即明白他说的是当初没有及时去救陆宁远的事。此时重提这件旧事,虽然大出意料之外,他却也头皮一紧,赶忙应道:“臣没有异议,此事是臣之罪!请陛下责罚!”
“朕平生最恨的是哪一种人,你是知道的,亲手杀过两个国家大将,为的什么,你也心中清楚。你既然说自己知罪,那朕今日不多说了,你自己回去想想罢。过去这一笔账,因为陆宁远今日行事无状,现在又大敌当前,朕就也不同你算了,对陆宁远今日之事,也暂不计较,你可有不服?”
秦良弼慌忙道:“臣心服口服。”
“你经营此地已有数月之久,对城中情形比旁人熟悉,亳州城守,仍交给你。该怎么做,不必朕再操心罢?”
秦良弼万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样一个处置,激动得浑身发抖,扑倒在地,“陛下厚恩,臣……臣碎首难报!”
徐熙不禁暗暗点头:这时候如果换防,秦、陆二将从此必当势同水火。反之,仍让秦良弼负责城防,他反而会兢兢业业,带上十二万分小心。
刘钦一病至此,竟还能有这般思量。有这般天子,如秦陆等辈,任是如何叱咤风云,军权在握,怕也只是在其股掌之间。
一旁,秦良弼自然想不到此处,兀自哽咽言道:“臣、臣……臣便是死十次八次,也难报……”
刘钦摆摆手,声音不觉带上几分有气无力,“朕要你活着杀敌,要你的命做什么?咳……退下罢。”
秦良弼忠心没有表完便被赶走,也不在意,抬手抹了把脸,乖乖起身,一步一步慢慢退了,一路退到门口,直到脚后跟碰到门槛,都没转回身去。刚退到门外,还没等朱孝把门关上,就听里面传来徐熙一声,“陛下!”
秦良弼一把推开朱孝,拔起脚又冲进去,却见刘钦面孔惨白,倒在床边,两眼闭着,半边身体挂在徐熙身上。徐熙跪在床边顶着刘钦,一面抓他的脉,一面对他喊道:“林九思呢?快去请他过来!”
第271章
陆宁远让人从前面引着,几天来第一次到了自己在亳州的住处。
行在文武,凡在城里的,都临时借用了当地府衙的房子,住不下的,又征调了些大户的民房暂用。陆宁远下榻的地方被安排在府衙里边,离刘钦不算远,他让人一路带着住进去,十分心神有八分都不在此,下意识里却还是记住了来回道路。
房间已经洒扫干净,桌上笔墨、床上被子枕头无不齐全,下人带他落了脚,转身出去,又奉上热茶,回来时陆宁远还在原地站着,他也不敢多问,只是说有什么吩咐随时叫他,就静悄悄出去了。
陆宁远没听见他的话,甚至没察觉有人进出,在屋子正中站了一会儿,拖着脚走到床边,贴着床沿慢慢坐倒了。
这两天来,他几乎没有合眼,只在刘钦昏睡的时间长了之后打过几次瞌睡,很快便又惊醒。可哪怕这会儿床就在边上,他也不能睡着,连后背都沾不上去。
刘钦问过几次,他对着城外的大队夏人有何良策,就是刘钦不问,现在狄庆逡巡不去,形势已然如此,他自己的后续人马也都正在路上,有什么筹谋都要尽早定下,不然晚一日就要差出一日的路程,到时候难免先机尽失。
他身为国家大将,有责于社稷,不能不尽早拿出个办法。可他无法可想,无法可想。整整两日,他看着刘钦血色尽褪的面孔,看他在睡梦当中轻轻辗转,听着他时快时慢地喘息,好像被什么扼住脖子、塞住耳朵、蒙起眼睛、填满脑子。他什么也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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