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看着薛容与,心里不由升起几分敬佩:此人是知道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犹自一意向前的,比起只凭一腔血勇便不管不顾,死也死得糊涂的人,岂止强了百倍?又想:你却不知,后面的攻击如何激烈,其实我比你还要更加清楚。
他为了安薛容与的心,郑重向他保证道:“你所说的,我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了。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决不为人言所移。”
他此话说得甚是平淡,既没有什么信物,也不指天指地地发誓,但他两眼当中,分明坚定非常。薛容与不得不相信了——如果不信,那他就将变回与刘钦相遇之前的土雕木偶,徒然活在这个世上,与死了也没有差别。除去相信之外,难道世上还有他的第二条路走?何况摆在他面前的这一条是那样地诱人。
他看着刘钦的眼睛,将手中攥了许久的章奏递给他,缓缓道:“既如此,草民没有其他可说了。”
刘钦接过章奏,接过他的心血、他的希望、他的一切,然后在面前展开。
同两人相遇时的那个秋夜一样,这个夏日的夜晚没有惊雷电闪,没有瓢泼大雨,更不曾降霜降雪,就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晴朗的夜。而许多年后,薛容与垂垂老矣,想起这一晚夜半承明、君臣召对,午夜梦回,仍是禁不住地悲喜交集、心情激壮。
这是镌刻于他灵魂中的一夜,人死之后,若死而有灵,这烙印必将追随他于地下;若有来生,他作为婴孩诞下,也必然是诞生于这样的一夜。
是怎样的因缘际会,竟将他君臣二人送入同一个人世间,同一片皇天后土之下,送入今天这个夜晚!往后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剧变之中,在这怒涛间浮浮沉沉的每一个人,今夜可曾从梦寐中惊醒,听见历史的车轮从自己身旁滚过时,那一声声隆隆的巨响?
第159章
那一天,刘钦心里现出一个想法,就施行了,吻向陆宁远,然后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又飞快地同他分开。
他是皇帝,理论上来讲,只要他愿意,只要不怕千夫所指、不怕亡国、不怕在史册上留一个千古恶名,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亲陆宁远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这当然不是圣人之道所要求的,《帝范》中也绝翻不见,但后果总归是没有那么严重。亲陆宁远一下,他大雍不会为此而亡国,他也不是从此就成了荒淫无度的昏君,只是……
他吻完,同陆宁远分开些距离,两眼看着他,那时在他胸口当中的与其说是爱意涌动,更不如说是某种忐忑。
他当真不愿在这时想起周章,可是在今日之前,两世以来,他只吻过他这一个人,很多很多次,那些时候他也是怀着和现在同样的心情——在那一刻他很想做这件事,于是就轻飘飘这样做了。
他怀着按捺不住的爱意、欣喜、一点点期待,又装作云淡风轻、进退裕如地吻过去,有时候会被周章偏一偏头避开,演变成一场追逐,但没关系,最后他一样也会得手。
更多时候,周章没有来得及躲避、或者没有躲避,被他吻上去了,而在那之后,周章每每是什么反应?
如今,刘钦看着半跪在他面前的陆宁远,似这等前尘往事是不必再回忆了。这些年来,他不屈不挠,周章也是同样。成百上千次,两个人谁也没有半分改变。直到今日,刘钦也没有变,他也没有后悔,可直身同陆宁远分开的那一瞬间,他心里便不受他自己控制地阴了一阴。
他已经看到,在即将到来的下一刻,陆宁远猛地沉下了脸,恨然向他瞪视,冷冰冰地说话,偏过头去,转身就走,再然后——这些都没有发生。在刘钦马上就要破颜一笑,给自己刚才的行为找个解释的时候,陆宁远忽然一跃而起,一个激灵抱住了他。
他被抱得太紧,甚至喘不上气,以至于在这片刻的功夫,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只有奋力挣扎而已。
刘钦坐在桌前,看向桌上的信纸。
薛容与已经回到馆驿,殿中只有他一个人。两人交谈彻夜,上朝的时间已经过了,他便下旨免了这天的朝会。他一夜没睡,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不感觉疲惫,但还是打算小睡片刻,免得过后没有精神,只是在那之前……
他向信纸瞧了片刻,又打开了。
那时,他把陆宁远推开——与其说是推开,毋宁说是同他稍稍分开一点。陆宁远像是一棵巨树倒下来死死压在他身上,他除非有倒拔垂杨之力,不然实难把他从身上彻底拔去。
分开之后,陆宁远两手仍贴在他身上,先是腰,后来又在他背上箍紧,抱着他格格而抖,想说什么话,却言不成句,脸上一时涨满血色,连眼睛好像也跟着红了。
竟是这样的反应,刘钦不由怔愣了。
他本来已做好准备,无论是找理由解释,是软声软语地道一声歉,还是怒气冲冲地质问回去,所有的反应像是搭在弦上的箭,已经蓄势待发,只待脱手之后兵来将挡了。可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能做,只是被陆宁远狠狠抱着,陆宁远那时使的力气,就好像是在缚一头猛虎。
他从没在吻过人后,反过来被人抱住。有那么片刻的功夫,他什么回应也做不出来,只是站在原地而已。
陆宁远太激动了,这激动像是冲过堤坝的洪水,已开始向着他的心里倒灌。他这时才忽然想起,他好像从没在陆宁远脸上见到过刚才那一瞬间在他眼前出现的神情中的任何一个,冷漠的、讥笑的、厌恶的、痛恨的、悲伤地忍耐着什么的,也想不到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脸上是怎样一番模样,更想不到从陆宁远嘴里说出他刚才一瞬间预想出的一箩筐话——陆宁远曾经拒绝过他么?他曾对他说过“不”字么?
他一时竟想不起来,只是忽然想起那天,他被陆宁远从悬崖边上拉起,陆宁远也是像现在这样,发疯一般地使着劲,没完没了地抱他。
刘钦忽然又想吻上去,看陆宁远这次又会有什么反应。他这么想着,于是又这么做了,如果陆宁远不讨厌的话,如果他竟然喜欢被他这样对待,他一天便可以吻他百次千次——那有什么关系?
他含住陆宁远烧得像火一样热的唇,没有被推开,于是试着吻了更久。陆宁远呆呆地没有反应,不回应他,也不躲开,按在他身上的两手微微松了,除去止不住地发抖之外,他戳在那里,俨然一截木头。
刘钦觉着奇怪,那刚刚被风吹散的阴翳又涌了上来。又一次,他同陆宁远分开,想要打量他脸上神情,可是下一刻,陆宁远在他眼前忽然一矮,一跤跌坐在地上。
他不知道陆宁远那一刻正想着什么,只有看着他两眼通红,急切地盯着自己,虽然不见什么眼泪,却好像哭了一样。他怎么竟会哭呢?
刘钦不由一怔。他看着陆宁远,陆宁远也看着他,呼吸快得骇人,让刘钦觉着下一刻他就要昏死过去。但是没有,同之前多少次战场上面一样,陆宁远又一次死里逃生了。他勉力拽住自己的一角魂魄,坐在地上、仰着头,浑身震颤地问刘钦:“我……我也能亲你一下么?”
刘钦张了张口。如同被什么击中,说话时,他声音平静,可是仔细听时,竟然也轻轻地颤了起来。
“好啊。”
这句话如同一个号令,陆宁远闻金鼓而动,就待要从地上爬起,可心神激荡之下,左腿无论如何吃不住力,在地上扑腾着挣扎半晌,怎么都站不起来。
他手忙脚乱,急得额头上热汗乱滚,可无形中有条看不见的绳子把他牢牢拴在地上。这场景似曾相识,刘钦看得好笑,这时却也笑不出来,但觉怜爱而已,忙俯身下去要扶起他,却马上被他扣住,用力一拉,反被他也给拉到地上。
拉扯天子已是重罪,更何况把天子拉得摔一个屁股墩?但除去把守在不远处,惊得目瞪口呆的朱孝之外,这会儿在场的人没人想起刘钦是什么天子,陆宁远忘了,刘钦自己也没想起来。
他被陆宁远拉下去,半边身子在地上,半边身子在他身上,摔得不可谓不疼,他却也不甚在意。陆宁远急匆匆地凑到他近前,鼻子几乎贴了过来,哆哆嗦嗦的鼻息已经喷在他的脸上,却忽地一顿,怔怔地在刘钦脸上看了片刻,然后轻轻咬住了他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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