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就静候上谕了。”刘钦被人搀着,歪歪斜斜站起来,“我不胜酒力,先回去歇了,诸位各自尽欢便是,不必送我,不必送我。”
他摆摆手,按下起身要相送的众人,由人扶着走到院里。见夜天澄净,西河横垂,弦月娇妍,明光如镜,映得满院庭树萧森,青砖似水,皎然可爱,不由吐出口气,心下生出一片宁静,偶然转头,才注意到一旁扶他的人是陆宁远。
原来他也在这儿,今夜险些忘了他。
陆宁远托着他的手臂,低垂着头,不看前面,也不看他,只盯着脚下,带着他慢慢地走。虽然步子不大,可那条跛了的左腿,仍是带得刘钦也跟着一歪一歪的。
大约月色正好,刘钦没急着挥开他,停下来问:“靖方,你之后有何打算?是要留在凤阳,重新从军吧?”
他前些日子还不显如何,今夜重换上一身华服,便愈发生辉,在堂中独踞上首,方才让满殿红烛一映,言笑自若,雅俊风流,简直光照四座。
如今没有旁人,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仍是目光粲粲,如水怀珠,开口时喷出淡淡酒气,几乎正扑在人脸上,避无可避。
陆宁远愈发不敢抬头,听他问起,低声道:“不,等殿下安顿下来,我就要离开了。”
刘钦一愣,“离开?去哪?”
他等了一阵,随后就听见“大同”二字从陆宁远口中吐出。
陆宁远出口之后,终于抬起头来,竟然直视着他。
那看过来的两眼当中有种平静的坚定,好像他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已决定朝着那个方向去走,不做他想,也不再回头。
那是个什么样的决定?想要重整河山吗?上辈子陆宁远曾多次上书朝廷,复国之志朝野尽知,可那时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虽然坚定,但那是一种炽热的坚定,而不是此时这般,像是一潭无风的水,静悄悄没有一丝涟漪。
刘钦瞧着它们,不觉茫然起来。
上一世他知道的不多,这一世以为自己已足够了解二十三岁的陆宁远,可是没有。
陆宁远站在他眼前,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他身上,却像正在很远的远处,既不从那个梦魇中来,也并不在他身边。
北风忽起,拂落枝上枯叶,吹得四面林声摵摵。弦歌声自堂中阵阵飘来,忽隐忽现,陆宁远解开未及更换的破旧外袍披在他身上,对他说:“夜里太冷,我送殿下回去。”
第13章
果然不出刘钦所料,没过多久便有上谕,刘崇听说他平安无恙,大为欣喜,说他既然身体不好,就不必急着来见自己,可先在江北养病,一应用度有不足处尽管开口,无有不允。
这一番作态下来,虽然不乏例行公事,却也有着舐犊之情。刘钦接旨,向南边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同样揣着几分真心。
早在他在解定方营中安定下来的当夜,他就设法向原先的东宫僚属进行了联系。他人在北方,不能不知道南面的事,况且自己这里情形如何,心里作何打算,也不能不向他们交底,以免日后两边行事有所脱节。
除此之外,这次还有一个意外之喜。听闻他脱险,巴巴地写信向他祝贺的人多如牛毛,这些信一封踩着一封送到他手上,他也看不过来,只随意翻看了人名,就随手搁在一边。可翻到其中一封时,他倒顿了顿手,心中一动,写信的人竟然是吏部侍郎崔孝先。
崔氏一族虽然不是开国勋贵,但在本朝也算累世簪缨,轮到崔孝先,他也算争气,当年一举便高中进士,这些年历宦多处,累累迁升,虽经国难,也没见受什么影响,甚至上一世在他大哥朝,他也始终屹立不倒。
但也不是他多有本事,在刘钦看来,其人无非是能见风使舵而已。
犹记得上辈子刘缵继位之初,心气正高,矢志抗敌,崔孝先便大骂夏人可恶,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声泪俱下,与夏人不共戴天似的,恨不能自己跨马提刀,这就杀过江去与他们决一死战,还曾给陆宁远写过几首肉麻的诗,大赞什么明君强将君臣鱼水,喜滋滋捧他主仆的臭脚。
可等着刘缵让夏人围城数月,吓破了胆,从此再不敢提恢复之事,一心改战为和之后,他也跟着口风一转,极言百姓亟待休养,刀兵不可轻动,弹劾此时仍在主战的陆宁远拥兵自重,穷兵黩武,以战邀宠,私心误国,又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好像当初腆脸作诗的人不是他一样。
刘钦当时虽然已生异志,对他却也并无半点好感,看他只如看跳梁小丑,偏偏刘缵得他在外朝倚助,更添底气,对他恩眷日隆,后来更是想让他入相。再之后的事刘钦就不得而知了,想来他应是愈发飞黄腾达了吧。
鬼使神差地,刘钦拆开他的信,漫不经心地扫去几眼,忽然神情一凝,不由站了起来。
正文照例是些迎合奉承、溜须拍马的废话,他只匆匆扫过,旁边的副启却是厚厚一沓,说到件干系极大的事,只瞧得他心中微震。
原来崔孝先在信中说,他已脱险并想暂留北方的消息传去,刘崇先是高兴,后来不知让什么人挑拨,说他此举意在不测,恐怕日后有唐玄宗、肃宗父子之事,引得刘崇颇为疑虑。
刘钦捏着信在房中走了几圈,右手下意识摩挲着左手手背。
那挑拨之人崔孝先虽然没明着说,可是一猜就知,一定是那个陈执中,刘缵的舅舅,也是朝廷中的南人之首。
不想他对自己防备竟如此之紧,下手又如此迅速,看来储君之位他们是志在必得,自己稍有动作就会引起他们警觉,甚至干脆成了他们的靶子。
看来情况比他预想的更糟,不过……
在信的后面,崔孝先不无卖弄地又说,刘崇问及他如何看时,他毫不犹豫地表示,太子刚刚脱险,惊魂甫定,正该静养,不宜奔波劳瘁。况且太子为人仁孝,朝夕孜孜,必无他意,苦劝刘崇不要多心,还拿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刘崇被他劝动,心意始回,这才有了后来痛快答应他的事——当然这是崔孝先的说法。
刘钦对他的话只打个对折听,但从中也能感到,崔孝先正有意同他卖好,这远比他带来的消息本身更让他感觉不可轻视。
如今朝中都是刘缵的人,已对他渐成合围之势。于他而言,想要以储君之位继承大统,助力自然越多越好,哪管这人为人如何?
即便他打心眼里瞧不上崔孝先,而崔孝先也未必真就把宝押在他身上,背地里说不定正脚踩两只船,分头下注,对刘缵也有所表示,可也不能就此将他一脚踢开。就是暂时不用他,也要设法羁縻住,以免他转投刘缵的门庭,同自己作对。
这么想着,他把崔孝先的手书放在炭盆里烧掉,也不出声叫旁人进来服侍,自己研了墨,沉思片刻,挥毫写好封言辞恳切、深情款款的复书,然后片刻也不耽搁,当即着人秘密过江送到崔孝先手上。
等做完这件事,他倚在桌边,食指在上面敲了好一阵,又起身往解定方处去。
前些日子圣旨发来时解定方刚好外出视察凤阳附近的驻军,因此没能看见他收到消息时的表情,刘钦至今引以为憾,但想到自己一会儿要说的话,又不觉打起精神。
等他到时,解定方正与陆宁远交谈,因刘钦没让人通报,脚步又轻,初时两人谁也没注意到他。
刘钦踏入门中,刚好听见解定方长叹一口气,那张因苍老而布满褶皱,因此常常让人看不清表情的脸上竟然不无动容,不知是因为什么。
“你有如此见识,假以时日,定是国家栋梁之才,恢复天下,重整山河,其在是乎!可你留此有用之身,即便不思朝廷、不思君父,也该想想你父亲,怎么就打上这样的主意?是因为先前熊彭祖之事,你还意不能平么?”
陆宁远只淡笑一下,想说什么,未及出口,瞧见刘钦,两人一齐站了起来。
刘钦抬脚进门,奇怪地向陆宁远瞧去一眼。上辈子自从长安一别,两人在建康重见时已经都不是孩童,在刘钦印象里,陆宁远成年之后性情端重,不是什么爱笑之人,若说哪次曾见他笑过,仓促间居然想不起来,这会儿见他破例,愈发好奇两人都谈了什么,可又不便发问,只得当作没听见,对解定方道:“解公不必多礼,快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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