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容与不敢耽搁,即刻上了宫里派来的车。
他是注重修饰的人,面圣之前,理应打理一番仪容,起码也该洗去脸上风尘,理理头发,换一身干净衣裳。但他走得匆忙,连擦一把脸的时间都没有留,就这么风尘仆仆地进宫了。
除去上朝之外,他从没有见过皇帝,也没有进过宫,随着宫人在殿宇间左拐右拐、不住穿行,薛容与的心也不禁跟着砰砰轻跳。
他不知道那是紧张,是期待,还是别的什么,只知道浑身的血都在他两只手腕上面一下一下搏动。他跟在宫人后面,控制不住地越走越快,几次险些撞在他后背上,又马上顿了顿脚。
宫人提着灯在前面安静地走着,不回头,可是正在心里轻笑?一年未见的年轻储君,现在是真正的国君了,和从前有什么变化?他的心志可还一如从前?
他不知道自己被引着走出多远,终于到了一座殿宇前。天色太黑,头顶的牌匾看不清楚,他也没有贸然发问,在门口脱去配饰和鞋袜,让人搜检一番后,便轻声进殿了。
一个人已经等在里面。殿里烛火点得很亮,暖黄色的烛光盈满几乎每一个角落,但大殿太长,那人站在最深处,薛容与一时竟看他不清。
心跳得愈发厉害,薛容与没有把头低下去恭敬地看向地面,而是直直看着那人,一路往前走。
他紧紧盯着那道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那身影也变得愈发熟悉。虽然只见过一面,虽然只相处过短短三日,但他一眼就认出它来。那身影背对着他,在铺满整墙的巨大地图间负手站着,烛火照亮他的全身,好像为他镀上一层莹黄色的光。
薛容与走到近处,没吭声、也没有踩出声响,但那身影一下转了回来,一张年轻、英武、眉目间闪动着星剑光芒的面孔照向了他。
他撩袍跪倒,高声道:“草民薛容与,叩见陛下!”声音莫名发颤了,说完,他伏在地上,缓缓叩首行了一礼。
刘钦没有急着抬手,等他磕过之后才扶起他,“为了先生这一礼,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年。”
他笑着解释了自己坦然受了薛容与此礼的缘由,紧跟着又道:“幸好还不太久。”
薛容与感觉一道激流猛地涌向喉头,两眼一热,又马上定一定神,平抑下来。
已经一年过去,刘钦已不是当初流落民间,在夏人、在流寇窝里讨生活的失势太子,他做了皇帝,生杀予夺、行止由心,再不用看别人脸色,之前的志向可曾消磨?刘钦如前约,一登基就征辟了他,他刚一进京就召来了他,颇有求贤若渴之意,但他可清楚,他们真正要做的事情是什么?要做成此事,需要面对什么?清楚之后,可还会一往无前?
他还要再观察、再试探,他还要看一看刘钦的心。
“暌违一载,思念綦切,不意今日终得陛见。恭喜陛下夙愿得偿!”
他抛出小小的钩,刘钦马上便咬住了。他像是一眼就看出他的意思,笑道:“门户之斗,何谈夙愿?我回京以来,所见所闻,感触日深,尚要对先生一一言明呢。先生不必拘礼,请坐。”
他知道自己不坐,薛容与也定不敢坐,说完便先坐下。薛容与逊谢一番,便也坐了,没有许多人面圣时诚惶诚恐的模样,反而让刘钦愈发心生好感。
“不知陛下所言何事?”
刘钦既然见他,便是要同他深谈,让人上了热茶,便挥退旁人,只留两个心腹宫人把守在门口,不让任何人进来,而以这两人站的距离,也听不见二人谈话。薛容与瞧见,愈发心中肃然。
“我从前年幼,朝中许多事虽然不算什么秘辛,但我却不知其中关节,这一年之中,感触倒胜过之前十年。”
他怕薛容与久离中朝,许多现在的情况并不清楚,便将自己这一年所探知的事一一讲述给他。各军粮饷被服因何常不足数,他在调查此事过程中受到什么阻拦,陈执中与他那些现在尚在朝中的党羽如何把持地方,岑士瑜和周维岳等事……一开始他所说薛容与并不陌生,但听到后来,尤其周维岳所述,竟许多就连薛容与都闻所未闻。
他听过之后,喃喃赞周维岳道:“真大智大勇之人……”又道:“国事如此、国事如此……”
刘钦接口道:“国事如此,已是不能因循前政了,必须革除前弊,以新天下,若是落入积重难返之地,那便什么都晚了。”
薛容与从怀中拿出一份章奏,“草民所见当前之急务,皆已条陈于此,敢冒犯宸聪,请圣明一览。”
这时屋里已没有能递东西的下人,刘钦起身,准备自己接过,但手伸出去,薛容与却往后让了一让,非但没有递给他,还将他避过了。
刘钦一愣,随后听他道:“陛下且不急看。草民有些话,不敢不说在前面。陛下听说之后,如果心有疑虑,草民即将此奏收回。如果陛下听过之后,仍不转念,草民才敢冒死贪陈愚见。”
他胆子真大。刘钦登基以来,就是自觉权位稳固,背地里又有刘崇支持,因此不怎么将他放在眼里的岑士瑜,也只敢给他几颗软钉子吃,不敢对他说这种话。刘钦看出他的疑虑,也洞悉他的心思,肃然道:“请讲。”
“草民来京路上,风闻了许多京城人事。”当着刘钦,薛容与出言少有委婉,此时此刻更是据实言道:“听闻太上皇去位之后,并不安居深宫之内,仍欲有所伸展。朝堂上许多朝臣尚在观望,尤以岑相为甚。草民为陛下计,必先祛除权臣,方可独运乾纲,这便是崔孝先之流如今愈受重用、愈发如日中天的缘故。不知草民说得对么?”
他此言非但是真话,更可称得上尖利了,刘钦乍一听来,颇觉刺耳。
崔孝先是他用的人,他能成功即位,崔氏父子三人各有各的作用,可以说功不可没。虽然他自己也打心眼里瞧不起崔孝先,对崔允信也只当是个趁手的下属看待,但薛容与的“之流”二字,他听来仍觉颇不入耳。
他脸色沉了沉,但因着薛容与说的是实话,也没有发怒。他的确怀着这样的心思,岑士瑜势大,又首鼠两端,对他算不得忠诚,刘钦虽然暂时同他相安无事,背地里却对他甚是提防,只要时机成熟,马上便要下手除掉他,再把他在朝廷当中的枝枝蔓蔓连根拔起。
在他对面,薛容与问:“不知陛下此时要草民进京,可存着一二牵制岑相之心?在朝中掀起大变,可有趁此时机清洗朝廷、收权在手之意?”
刘钦一愣,随后点头道:“我不瞒你,确有此意!”他明白过来,薛容与今晚是要彻彻底底地同他坦诚相对了,他们两个一君一臣,有些话本来绝不会说,越是坦诚,便越说明薛容与怀揣的事情之大。在见到薛容与之前,他虽然早有预估,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现在才知道自己先前的预想还远远不够。
现在在他二人面前,任何隐饰都不必加了。于是同薛容与一样,他也把话说在前面:“我心里的话本来不该任何人听,一会儿同你讲了,如果你的章奏拿出来让我失望,恐怕我就只能杀你灭口了。”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一点笑意,好像在开什么玩笑,但薛容与知道他这不是玩笑,而是认真非常。这样一番交谈之后,一旦自己的改革举措刘钦看到后以为不可,并不认同或是觉着不能施行,那自己只有死这一条路走,是绝没可能再优游林下的了。
但他仍是泰然道:“草民此次来京,便不打算再回家。陛下若不用我,我有死而已。若是用我,事情做来,又岂止十年之功?”
刘钦眼中陡然绽出利色,薛容与直身站起,对他深深一揖。
“请陛下明言罢!”
第158章
刘钦道:“你说你在来京路上听说了朝中很多事,但那只是一鳞半爪,又多差讹,更多的你还不清楚。只拿周维岳来说,我要用他,便阻碍重重,竟然至今不得施行。”
薛容与一愣,此事他倒的确未曾听说。
刘钦看他神情,便已了然,略略向他讲起来。
原来自从陈执中被杀之后,刘钦便着手进行一应人事安排。因为怕人心不稳,绝大多数人他都没动,但他自己要用的人也不能一直闲置着,总要往上调调。他不好凭空设置太多额外的官位,现在有人上去,就有人要下来,还有人要平级调动,换上的往往不如从前,明面上朝廷一切都一如太上皇在位时期,但架不住刘钦日拱一卒,每几天就要变上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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