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远那时正要下马,闻报浑身一凛,脚不沾地,又翻了上去。
在他们赶路的同时,狄庆也正亲领了些人往这边赶,两军相距不远,彼此早已探听清楚。
但狄庆人数不多,对亳州构不成什么威胁,鹿邑的夏军则不然。他们是有正经的攻城器械的,人数又多,占据水道,秦良弼稍有疏忽,便要危及亳州。
刘钦情形到底如何,已然让人挂心不已,夏人还这般咄咄逼人,就连李椹也带了几分怒气,咬着牙道:“当真是虎狼之态!”
“不歇了。”迎面一阵大风刮来,把陆宁远喉头灌得哑了,“去亳州,现在就去亳州……”
夏人进逼至此,其他人听了也都没有异议,已经下马的人咬咬牙又翻上去。有人的马已经从鼻孔里喷出热气,承受不住了,但他们为了急行,一人除去身下骑的一匹马外,还额外带了两匹,这会儿便换上另一匹继续赶路。
又一个时辰过后,远远可见亳州的城头。只差最后一步了,马上就能进城,陆宁远却直驱水边。
鹿邑来的夏人先头部队已经往南走了,不知是去做什么,后军正在把攻城一应器械从船上搬下组装,预备着攻城之用。不远处,秦良弼部似乎想要抢占渡口,却被拦住,交战声响隐约传来。
陆宁远这队都是轻骑,没有携带多少火铳、弹药,也没有枪、矛,为着行进更快,各个快马轻刀,连铠甲都在半路上解下扔了,不适合再冲阵。但他率队赶到,想也未想,即让人吹起进军号,换了一匹马,自己第一个催马向着夏人冲去。
他是统率十数万人的大帅,尚且一马当先,身先士卒,其余人便更加不肯惜死,不用进军号催促第二次,各个飞马而上。
夏人只当已经把雍人拦在外围,没料到竟让他们摸到眼前,措手不及处,雍军前锋已经冲上来了。
他们为着能快点运完,大多数士兵都把武器放在一边,一趟趟从船上卸下东西,只最外侧有些士兵持刀掩护,但在陆宁远骑兵突袭之下,只如纸糊的一般,只一瞬间便让他们冲了进去,靠里面正在搬运的士兵便暴露在雍军刀下。
陆宁远刚才心急,没有来得及点起火把,也没让兵士们去搜集木柴助燃,这时放不得火,就只有拿刀一刀刀砍,砍人,也砍器械。精钢铸成的短刀砍卷了刃,他却不顾,左右直劈,几乎是见到什么就砍什么。
他怀着莫大的怒气与惊恐,简直威不可挡,比平日还要再胜过十倍,任何人胆敢拦在他面前,下一刻就要断成两半。
忽然他手中短刀猛地崩碎,一截刀尖直飞出去,他却又拿来劈下,一刀劈了个空,收不住力,人跟着在马背上一栽。
夏人这会儿正从混乱之中渐渐回过味儿来,士卒各自取了兵器、结成阵型,正要反击,见他露出如此破绽,当即一拥而上。
陆宁远猛地把半截刀扔下,还没坐直,一左一右两杆长矛直进,就扎进左右腹中。
两边夏人一齐使劲,想要将他从马上戳下,陆宁远向后仰了仰身,脚下勾紧了马镫,连左脚都勾得纹丝不动,两手握住一左一右两杆长矛,猛地大喝一声,迎着夏人的力气,反将他们直推出去。
夏人两手持矛,却反被他推倒地上,手上一松,兵器脱手,陆宁远把手一扬,就将矛从身体当中抽了出来,带着血反手一转枪头,往地上猛地一扎,就将那一左一右两个夏人一齐钉死。
两个口子开在身上,鲜血一霎时就淌到了马肚子,他却好像不觉疼痛,也不曾变得虚弱,见血反而让他那一身威势愈发骇人。他把两根长矛夹在腋下,又向前催马,在夏人当中来回往复地冲撞,不论到了何处,见者无不辟易。
有夏人甚至慌不择路,反身逃上了船,陆宁远甚至抛去散落一地的攻城器械不去管,跃马上了甲板,生生把他们追上杀死了。
不管雍人、雍军,这些夏人从前如何看他,在鹿邑来的这些夏人面前,陆宁远今日就像一个突然降临的魔鬼,他不结什么阵型,也没有加紧破坏掉攻城器械后就战略性撤退,没人知道他想干什么,也没人能够抵挡住他,印象里南人的胆怯和温良在他身上全都不折不扣地反了过来,他从猪从狗从案板上的肉变成了一把见人就砍的屠刀。
在今日之后,夏人当中开始有人传说,说这是他们侵略雍人江山,造下那么多杀孽而终于结出的恶果,是上天给他们降下的罪罚。
但于陆宁远而言,这都不重要了。
一个时辰后,他赶到亳州城下,同在城外阻击夏人的张大龙两军会和。
张大龙见了他,顾不得他风尘仆仆又身上受伤,拉了他手就道:“你这都是骑兵,快沿着这条道往南,和老秦会和,夏人刚追上去了!”
“秦良弼往南走了?”陆宁远惊了一惊。
他艰难地转动着心绪思考,这时候秦良弼往南走意味着什么?却想不出来。
在刚才的那场进攻当中,他已经用掉了最后的判断能力,如果不是张大龙拉住他,现在他该是在亳州城下叩门,让守军放他进城。
他挣了挣,身体不自觉地要向城下走去,张大龙却没松手,牢牢把住他,那张让血污涂遍的面孔此刻比之前每一日都愈加黢黑,“别过去,进去没用了!”
“什么?”陆宁远怔怔地问。
张大龙咬咬牙,沉默着,忽然猛地一抹脸上的血,压紧了喉咙道:“刚抓的俘虏交代,夏人突然大举往南追击,是因为……是因为……”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终于开口,可说到要紧处又说不下去。
陆宁远忽然想要后退,后背轻轻哆嗦起来。
腰间的两个创口像是忽地洞穿了,有风从里面将他穿过,刚才那两杆长矛没有将他顶起,风却将他串到了天上。他向后退了一小步,在张大龙开口之前先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探出来,老秦他是护送的天子灵柩!”
第261章
张大龙的营垒并不安全。
亳州城外还有大量逡巡不去的夏军,正伺机找寻着各种机会。偶有小规模的试探性交手,呼喊声,兵戈相拨声此起彼伏。它们是雍夏十数年间这一副战争长卷上的背景色,不仔细去看,便自然而然地忽略掉了。
喊杀声一道一道传来,时而远在天边,时而又好像就在肘侧,但且让它去响,听,亳州的巍巍城墙正在兵戈当中轻语,它说什么?它说什么?
陆宁远张了张口,看口型是说了一声“啊”,可是没有发出声音。
忽然,他后退一步,摇摇头,一下一下使劲地摇,一面摇,一面不住看向四周,拿眼睛抓着每一只看过来的眼睛。
可这是悬崖边的稻草,他拢了一满手,却是一碰就断,他无可依凭,无可寄身,脚下一空,直坠下去。
可他毕竟还没有跌到崖下粉身碎骨,一根树枝挂住他的衣服。光影纷乱当中,他看见李椹的眼睛,马上牢牢抓住了,轻摇着头急迫地向他看去。
这一刻,他多希望李椹说些什么,心里头某个地方好像还剩下一点微茫的希望,忽闪忽闪着一丁点的微光。
他牢牢攀住这最后一根稻草,拿它吊住自己全身的重量,看向李椹的神情带着哀求、恳切,简直无助至极了。
可李椹自己都还未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
平心而论,张大龙带来的这个消息不是猝然摆在他们面前的,这几天里,这个猜测在他心里早已一日重过一日,只差最后这一下盖棺定论,可他从不敢相信,不敢接受,更甚至都没有敢当真想上一想!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忽然,陆宁远摸摸腰间,摸了个空,从身后一人腰间抽出佩刀,一声不响地横在脖子上,手跟着就往里一压。
张大龙眼疾手快,忙伸手抢他的刀。也没见陆宁远怎么发狠,可第一下他却没抢下来。
他使了蛮劲掰陆宁远的胳膊,把刀往自己这边带,却纹丝不动,一旁李椹也马上回神,跑来死死拉住陆宁远的手,连着刀把一齐往外扯。
两人合力,这才终于夺下刀来,张大龙狠劲把刀掷在地上,就听当啷一声,刀刃折了,飞起的锋刃崩出去,足足飞了一丈远,插进地里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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