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微笑地看着他。
陆宁远也疑惑地同她对视。好半天,在李氏那庄严的、端重的、雍容的、美丽的,却像是凝住一般一动不动的微笑当中,他的脸腾地热了,只觉天与地逼仄起来,眼前那微笑变得无限的大,逼近他的鼻尖。
他来不及感到什么,一种无所适从的尴尬先吞没了他。现在照向他的两道目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利刃,将他一点点剖开了,拣出骨头、内脏、一条条肌肉,在日光下一一排开。
他不知该继续坐着,还是站起来告罪,也不知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他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选,勉力坐在原处,左腿的那块膝盖一时冰冷,一时又发着烫,那一处的畸形在这一刻好像穿透了裤管,跳出来将它自己显露人前。
此时他如果站起,一定比以往的每一次都瘸得更加厉害。
像从少年时起的许多次一样,他又想要躲避了。但从更深的地方涌出来的勇气让他像是一块化了的灶糖般固执地留在了原地。他定一定神,稳下声音对李氏道:“蒙太后关心……臣平日起居皆无碍,与……与常人相同。”
李氏仍微笑地看着他。
陆宁远稍错了错眼,想她的那双眼睛其实一点也不美丽,纵然与刘钦有九十九分相似,差一分便不行。
“这样便好。”李氏又笑了笑,看着很为他高兴的样子。
这样一个身份尊崇的贵妇竟如此无微不至地关怀于你,若是旁人,恐怕早已经飘飘然了。但陆宁远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左手按紧了膝盖,却已经暗自准备好打一场硬仗。
他已经听见了金鼓之声,这把椅子便是他的阵地,这间宫殿是搏杀的战场。他已临阵脱逃过那么多次,每一次只远远瞥见敌人的旌帜,便丢盔弃甲、退避三尺。今日再退下去,天下虽大,却不是他的天下,他没处可退,两手一松,便什么也不是他的了。
“将军这次回朝,是特来领朝廷颁赐的符节么?准备歇息几日?”
“臣一切取朝廷进止。”
“听闻将军新领了大军,这么多人留在江北,如何放心得下?”
“臣回京之前已安排停当,请太后放心。”
“将军当世名将,能得此一诺,我自然是千百个放心的。像这等国家大事,我这妇道人家,本来也不该预闻,些许闲聊,却也不必放在心上。”李氏的话语愈发柔了,“我现在所忧心的只有一事,皇帝春秋鼎盛——”
正说话间,门口传来响动,脚步好快,竟赶在了宫人通报的声音前面。一声“陛下驾到”,言语间正被提及的皇帝刘钦袍服翻卷,迈着大步进得殿来,笑道:“母后怎么传召外臣入宫了?也不知会儿子一声。”
第228章
李氏选在这个时间传见陆宁远,便是因为瞧准了刘钦那会儿正在见薛容与,一时半会儿抽不得身。
他们两个只要碰到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将下人一屏退,两人偷偷摸摸聊上半晌,李氏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她对朝政,一向奉行的是“有所闻、有所不闻”的准则,对着儿子这样一个英主,她不甘心什么都不知道,但也不将手伸得太长。对薛容与和他现在正在全国推行的事,她知道的不比前朝的那些大臣更少,但像此等未出宫闱的密谈,同样地,她知道的也不比别人更多。
自从刘钦登基以来,她的父兄姊妹各自都有封赏,族中一时也多了几个新贵,原本被陈执中排斥出朝廷的几个也被重新召回,颇有些煊赫之势。这些人不敢轻易撩拨刘钦,都聚拢在她的身边,时时进宫来早晚问安,送来什么新奇玩意,还将族中的聪颖孩童带来,以给她解闷。
她蒙受圣宠多年,却子嗣单薄,虽然从来不说,这些年其实常暗暗引以为恨。宫里有了同族少年少女们的欢声笑语,倒一时热闹多了,她也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有喜爱的孩子,便留在宫里,有时一留就长达数月。那些孩子的父母倒看不出伤心,反而说这是孩子的福分,借着探望之故,进宫也就进得更频繁了。
近来有些人借着探望之故,同她说起家常,谈话间,不动声色透露出对薛容与的不满。有些事她也知道,薛容与打击勋贵、打击豪强、整肃贪风,可说是一杆子打翻了半个京城,他们这些人有什么本事,如何能从中幸免?
但薛容与毕竟还有几分脑子,存着几分克制,没有闹得太过分了,对她的这一大家子人总还留着几分客气,她也就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做的那些事情,他的那所谓的“改革”究竟有多大意义,她看不出来,但刘钦对改革的态度,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要是跳出来强争,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她于是抚着膝头的猫儿,抬也不抬眼地笑道:“不就是收回了几亩田么?咱们家的田也够多了,还差这一点么?”
来人便支支吾吾,互相看看,不敢再多说了。
李氏身体里流着李家的血,但刘钦身上的血也有一半是她的,她是刘家的媳妇,也是李家的女儿,是两边都要兼顾的,于是笑了一笑,温和地说起别的话题,又聊一阵,随便找了个由头,赏了他们点东西。
比起薛容与,现在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更让她烦心,而且是烦心多了。她打探得刘钦又在与薛容与密谈,估摸他们同往常一样,又要谈上许久,便趁此时叫陆宁远进宫来,原本只是想见见他,看一看那将儿子迷得“神魂颠倒”的男子是什么样子,一见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大失所望,一颗做母亲的心冰冷冰冷,冷得像是十二月池底的寒冰。
她不明白,陆宁远这等长相、这等行止,瘸一条腿,还说不出话,怎么有胆量霸在刘钦身边?刘钦又是中了什么邪,总不会是被那姓周的伤透了心,从此什么人都不忌了罢?
看见陆宁远把净手的水喝干的那刻,她心痛得简直要上不来气了。
刘钦笑着进殿来,向她问安,问安的话前面却是个问句,她勉强打起精神,应道:“早就听说陆小将军威名,平日里却难得一见。今日叫他进宫来,只是看一看他,说几句话,皇帝政务繁忙,便没有相扰。”
她在有旁人在场的时候,称呼刘钦,往往称他为“皇帝”而非“皇儿”。刘钦行礼之后,便坐到她身旁。李氏寝宫有两间主位,中间隔着一张小案,平日里她坐一个,另一个原本是刘崇的,现在是刘钦的。
刘钦笑道:“陆宁远粗鲁边将,不知宫中礼数,可曾冲撞了母亲?”
陆宁远向刘钦行礼,刘钦抬一抬手,让他起来了,向他看去一眼,陆宁远也看了看他。
这等小动作,自然没有瞒过李氏的眼睛。她冷眼旁观,见刘钦眼带安抚,那一直沉闷闷的陆宁远也忽地翻然一变,有什么东西在他二人之间轻轻流过。她忽然如临大敌,明白事情不像自己想得那般简单。
她也笑道:“陆小将军颇知礼数,且是为国做事的人,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哪有那么多的规矩。”
说话时,她有意强调了“颇知”二字,着意看了陆宁远一眼。陆宁远却没察觉,刚刚把目光从刘钦脸上移开,坐下后手没再往膝头按,仍放在腿上,虚虚攥了攥拳头。
他像是一块磨圆了棱角的石头,一座火堆旁的冰雕,在悄悄地融化了。
“那样就好。”
李氏估摸着,陆宁远回京之后,只上了次朝,两人还没私下见过,刘钦这会儿应当是急着要走,便故意多拉了几句家常。刘钦也是好定力,全没有半分不耐,也不显出什么心烦意乱的急迫,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说得竟比平日问安时还要更多。
谈话间,刘钦说起国事,有意无意,将话题引去了江北,谈到了淮北流民安置,各分产业之后,百废俱兴,谈到近一年前斩首斡赛里的一战,还有之后几次同夏人的摩擦,明里暗里往陆宁远脸上贴金,简直是像是抖擞羽毛的孔雀一般在向她炫耀了。
李氏人精一般,如何听不出来,心中暗道:我的好儿子,哪有借别人屁股上的尾巴,开自己的屏的?却也不扫兴,一句句应着,时不时发几句感慨、抑或是惊呼一声、赞许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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