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看薛容与在朝堂上折腾起来,一开始并不觉是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变局的前奏,只当他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借着天子非同一般的宠幸好好折腾一番,在朝堂上面立威,正自冷眼旁观。
薛容与自己的思路却格外清楚。为政之要,惟在得人。用非其才,必难致治。他将余务放在一旁,上任后通过刘钦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改革吏治。
除去已经推行到江阴等地的,将一应公务都规定处理时限,提高效率之外,朝廷新政更又更改了从国初便因循下来的官员考课之法,不以税收为先,多方考核,检查各项工作完成情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薛容与在民间见过许多官员为着考课,不惜敲朴百姓,强逼纳粮,致使民不堪命,有时畏朝廷官吏远甚于贼。而之前考课只审定官员征收上来的钱税多寡,是因为一来这样最为简单便利、易于衡量,二来钱税于朝廷而言乃重中之重,直接影响到当年一应举措,因此对其格外看重。
哪里的钱税收得多了,官员便受嘉奖、皇帝目之为能吏;哪里收得少了,官员便受问责、皇帝也难免认为其是尸位素餐,不堪主政一方,日后恐怕就要换掉他。官员爱升恶贬,自然要狠狠征收赋税,有时哪怕当地明明遭了灾情,他们却宁可隐瞒不报,照常征收,收不上来时,便令胥吏四出,催缴不已,哪怕闹出人命、民怨沸腾,也与自己无关。
毕竟小民口小,所谓民怨者,总是难达天听,况且即便这天当真听而闻之,也不甚在意,即便责罚主官,也无非做做样子,不然人心观望,以后谁还为你实心做事?白花花的银子送上来,圣人毕竟明嗔暗喜,总不会当真重责给朝廷真正做事的人的。
可是立国百年,如此已经再走不通了。
国初时天下久经离乱,百姓十不存一,许多富家大户也遭丧乱,或身死、或破家,各地人丁稀少,大片大片的良田无人耕种。朝廷建立以来,授田于百姓,令其休养生息,百姓欢悦,寄身田产土地,代代繁衍。那时地多人少,又兼国用不足,多一份钱粮,朝廷便能多做一份大事,而百姓也不至于为此断绝生路。
然而立国百年来多少天灾人祸,小民既无积蓄,便无可抵挡,只有卖田卖地、甚至于卖妻鬻子,以过灾年。因此每一灾劫过后,土地便往高门大户间多集中一点,以至于现而今民间已如古人所说“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一般无二。现在再不顾实际情形,不论丰俭,一味追缴征收,便是驱民于必死之地,如何能不激起民变?翟广、扎破天等乱民便是明证。
况且国初时候各地主官多经丧乱,往往亲罹刀锋,目睹生民之惨,常怀哀切之心,不忍追缴太甚。现在各府各县长官,寒窗苦读,只为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为着从此可以衣食无忧、大富大贵,有几人管旁人死活?好容易捞到一官,自然能拿的好处全都要拿,心怀上进的,更要削尖了脑袋往上去爬,至于脚底下如何,既然于自己全无影响,又何必在意?
唐人有诗言:“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由此可见一斑。
薛容与决心要做的,便是更改考课之法,将其只作为考核当中的一部分。而随之而来的问题便是,余下的要用什么衡量?除去实打实的银子之外,别的再没有那样丁是丁卯是卯的,还有什么能拿来衡量官员政绩?
一切都还需要摸索,但稽诸史册,也不是无迹可寻。前面历代先贤早就给出了范本,具体方法从来不是问题,全看人如何施行、全看刘钦能否坚持到底。他参考前人,先初步定下几点:一是遍检各地各部历年废弛丛积的旧政,敦促各官员完成,并加以考核;对于一切新推行的工作,如修筑工事、修筑水渠、统计田地人口等事,发下之时,皆规定了完成时间,记录在簿,随时稽查。
二是厘清各地冤案,严肃法治。三是通商宽(河蟹)农,严查官员强征、勒索、贿赂等情状。为此,召回了在各地的巡按御史,要对他们先一步进行考察。
巡按御史掌握对地方行政的监察之权,正因为新政中对官员的考核难以量化,这些天子耳目便愈发重要。如果他们玩忽职守,或是怀有私心,与地方狼狈为奸,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薛容与也知道,想让这些人都是圣人,那是一厢情愿,但必要的考核总是要做,只能先把害群之马清除出去,然后再慢慢观察,而这便涉及了上述一切的基础——对官员的考察。
要做的事情太多,要进行的变革太大,总要分清楚谁是能臣、谁是庸臣,谁是改革的支持者、谁是反对者,谁是可用之人、谁是必须驱逐出朝廷的。像这等变革,定然触犯旁人利益,若不“党同伐异”,只凭自己一力支撑,绝难走远。因此在一切变革进行之始,便要先整顿吏治,既是清除积弊,也是借此为他要做的事情减轻阻力。
只是且不急着开始。如今鄂王、陆宁远所率平叛军尚在路上,前线情况不明,天下观望,尤其京城当中人心浮动,实在不宜弄得群寮愈发人心惶惶。本来薛容与最早在家中构思来的整顿之法该是自上而下、自内而外、自京城而地方的,但形势比人强,为今之计,只有反其道而行之,先从地方开始。
周维岳所在的江阴就是一个切入点,既可投石问路,在这里先验证他的一应改革能否真正施行,再根据效果调整后续行事,又可以借此探明朝臣态度,分清谁是可用之人。除此之外,第一处战场选在江阴,而不在别处,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对付岑士瑜而预先布子,到时周维岳在地方、他在京城遥相呼应,不怕扳不倒这块刘钦亲政路上的最大绊脚石。有此好处,可说是一箭三雕。
可惜天总不遂人愿。很快,周维岳刚一到江阴就被下狱,还被地头蛇砍断两根手指的消息就传入京城。
薛容与收到消息,先是一惊,下一个念头便是感觉此事可以利用。他虽然与周维岳只见过一面,但已称得上契阔神交,深有感情,只是痛切之余,他身为政治家的本能仍是占了上风,思索片刻,随后当即入宫求见刘钦。
他知道,刘钦得知消息一定比自己更早,只是对这位年轻天子的性格,他自问还没有完全摸清。刘钦得知此事之后会作何反应,现在还在未定之天,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刘钦是断不会置之不理的,他只担心刘钦的反应会过于大。
他虽然隐居多年,但也曾风闻刘钦杀成业、杀邹元瀚事,更知道刘钦屠尽了自己亲生兄长满门,对此印象颇深。当时他自谓探出了刘钦是何等人,过后看也不尽然。
比方说前次,他向刘钦进言,力主当惩贪禁侈,刷新吏治风气,又请刘钦以身作则,率先垂范。刘钦自然欣然应允,到此为止,尚且不出薛容与的意料之外。哪怕是最昏的昏君,也不会在口头上拒绝这等事,何况是刘钦。
不过后来,薛容与申请查看了内帑账册,发现刘钦与平叛军前线通信过密,且并不是从军费中出。他并不知道这些是与陆宁远的私人往来信件,只当是刘钦在密切监视前军,本来不该置喙,但信使每日一来一去,因路程越来越远,开销越来越大,他便忍不住对刘钦提了一嘴。
其实他提出此事,省这一点驿使往来的费用倒在其次,真正用意是试探刘钦是否真正下决心要撙节用度。
寻常天子,让臣子揪着这一点私人花费不放,定然不耐,纵然事后能回心转意,听见当时难免下意识地便要发怒。谁知刘钦先是一愣,随后马上便认了错,神情颇不自然,像是生悔,又像真心地自觉理亏,没同他争上一下,从此便改了信使往来的频次。
薛容与当真吃惊,忽然感到刘钦与自己之前所想并不完全相同,他只看到其中一二面,其余的却朦朦胧胧,并不清楚。
现如今,他怀着一点忐忑,入宫求见。果然,刘钦见到他便问:“是为周良翰的事来的罢?”
薛容与应了声是,偷眼上望,但见刘钦面孔上怒气浮动,像是黑云翻卷一般,心里咯噔一惊,问:“陛下预备如何处置?”
刘钦反问:“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薛容与见他盛怒之下,仍能听人言,反而把心放下一些,“臣目前所知还并不多,只是听闻周大人一入江阴便被下狱,更又在狱中让一个无赖砍伤。臣虽不知具体缘由,但可料想,以周大人行事,会被下狱,足见此地已无王法,除周大人之外,更不知尚有多少冤情。况且按我大雍规制,一个无赖如何能进到狱中伤人?臣料想此人定不简单,甚至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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