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才心思太远,未及回神,被刘钦问起时,因着心不在焉,竟脱口而出,将心中所想给照实说了出来。他早看出刘钦对这一战是势在必得,不愿在明面上有所违逆,虽然并不赞同出兵,在密奏之中却也说得委婉,没有留下一个谏阻的字来。
谁知因为现在无心一句,竟是前功尽弃了。
刘钦一怔,没有说话,神情阴沉沉的,像是积满了雨的天,让人觉着只要稍碰一下,恐怕就要狂风大作,暴雨倾盆了。
他行事从来就是决定了便要一往无前、有进无退的,之前斗岑士瑜,朝野上下那么多人反对,他硬是顶住了所有压力,力排众议终于做成了此事。现在对夏人用兵,他也断没有因一战挫折便铩羽而归的道理。
他主意打定,胸中愁闷反而稍去,其实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只是他面容严肃,不刻意笑时便好像沉着脸,加上眼疾之后,因看人不清,怕让人察觉眼中无神,瞧人时特意带上几分锐利,旁人看来便愈发战兢,担忧万一将来战败之后,他要贬一批人、甚至杀一批人泄愤。
到那时候,曾支持开战的人有误君之罪,反对的人也落不下好,一时人人捏一把汗。
刘钦看不见他们,自然也不知道他们心中所想,又议一阵,始终没议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好让人回去。
他不愿就此放过狄庆,便没有即刻下旨让熊文寿和陆宁远停止进军,想再观望一下形势,看秦远志处还能否作战。可谁知,得知秦远志已被夏人打败的消息之后,熊文寿马上便停止了进军,勒马观望起来。
一连多日,他只推说未奉朝廷明令,不敢进军,只按兵不动。即便刘钦得知之后,马上便向他明旨催促进军,但一来一去几天过去,他早错过了约定好的时间,开拔后一日只行数十里,显然仍有所观望。
他失期不至,那边,陆宁远同狄庆已不足百里,与之一战已是不可避免。
第184章
百里加急冲破宫门时,漏刻刚指寅时三刻,秦远志部的信使终于抵京——他收拢剩下的残兵两千人,撤回公安,总算没有全军覆没。
当日作战时的情况也一并送入朝廷。原来是秦远志为防狄庆就此撤走,便率部跟在其后骚扰,原本并不想同其大规模作战,但行踪不密,被夏人探得中军所在,掉转了马头向他大营扑来。
若只是如此,凭借营垒之固,还能稍做抵挡,无奈夏人早有所预计,早早分出一队作为伏兵,在他拔营移动时忽然杀出,大军随即跟上,以做呼应。
此时雍军对上夏人,哪怕人数相当,也往往不敌,但凡打胜,不是以多胜少便是依托天时地利。如今秦远志兵力本就不如这一支夏人,猝遭野战,如何能敌?甚至不等狄庆合围过来,便被夏人那一支偏师打得落花流水。
幸好他见势不好,自知中计,一阵不利马上便鸣金后撤,留下一员大将以精锐断后,其余部众匆匆撤走,才总算赶在被夏人主力赶上之前进入城里,才免于全军覆没。
只是那一员勇将和所率精锐尽数被杀,竟一个也没留下。狄庆为着示威,也是为着让秦远志和其余几路雍人破胆,这一战不抓俘虏、不留活口,一律当场格杀。
战死雍军每人割下左耳,拿箭串着,一一射上公安城头,一时间箭矢如雨,城头上密密麻麻落满人耳,每往前一步,就要踩到一两只。
城头守军见了,无不悲怆,竟有在城上便掩面悲泣的。秦远志虽然同样悲愤欲死,但怕人心不可收拾,便严令士卒不许落泪,有在城头沮坏军心者斩,又命人匆匆收拢起地上残耳,加紧修筑城防。
只是夏人似乎暂时没有攻城打算,派使者送了一只匣子进城。秦远志料想这总不会是求和信,十之八九是劝降书,便不打算打开,原封不动地想要让人扔了,却被属下劝下。
秦远志大惊,疑其变心,怒问:“怎么,莫非已与夏人暗通款曲?”
属下答:“职等与夏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将军是何言也!只是若是书信,何必用此匣装,里面定有他物,不妨验看。”
秦远志听他说得有理,却仍没放下戒心。
雍夏开战以来各地多有这等事,几个军官收了夏人好处,或是惊破了胆,自觉全无胜算,便将长官绑了、杀了,纳投名状投靠夏人。
眼前这个匣里是什么东西还要看过才知道,秦远志没有出言道歉,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打开匣子,不由大惊,下一刻马上又将其合上,动作太大,匣子几乎被甩脱地上。
虽然只一瞥的功夫,但周围几人都已看清,这个为他们断后的大将瞿郅的首级。
但见他血铺满面,神情当中惊惧至极、愤懑至极,又痛苦至极,两眼大张着,睁到极处,目眦欲裂,嘴也大张着,舌头已被咬得稀烂,神形惨悴,犹如厉鬼,不知他死前竟是何景。
狄庆送来瞿郅的人头,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好生安葬,只是想让他们军无战心而已。可秦远志愣了一阵,含泪对左右道:“你我受国厚恩,又身在如此腹地,若是一战不利便就此降了,非但上负天子、下负黎民,将来到了泉下,也无颜面对战死将士。”
左右皆道:“我等誓死不降!”
秦远志一面命人将首级、残耳好生安葬,一面将阵亡人员写入名册,发给朝廷以求抚恤,一面如实复述了战败经过,等朝廷发落。
因这次乃是与狄庆一战中的首败,对后续影响极大,朝堂上,便有人要治其败军之罪。而刘钦登基之后一心想要做出一番大事,人人可见,这第一战中的第一役便叫他毁了,有揣度上意者,随声附和,要重治秦远志之罪,还有说要将他处斩的。
刘钦心中同样愤郁不堪,深恼秦远志这么快便败在夏人手里,在心里把他砍了十回,但听闻旁人一片喊打喊杀之声,反而不忍,轻轻叹一口气,道:“秦远志有轻敌败军之过,却也是为了阻拦夏人突围,用意乃是为国。他战败之后,又有收拢溃兵,保全大军之功,更又以诚言事,不曾掩过,姑不追究,令其戴罪效力。阵亡将士,按所承呈名单一一赐予抚恤。”
他说完,皱起眉来,“这个熊文寿……”本来马上要跟“可恨”二字,但他现在身为天子,不比从前,朝会之上当着满廷大臣之面说出如此严厉之词,便有定罪之意,日后不好转圜,熊文寿统兵在外,严厉敲打可以,却绝不可在此时惊他之心。
“一连多日顿兵不进,故意贻误战机,朕看他是见势不好,有畏惧之意,想着拖上一阵,朕就会下旨罢战。如今陆部已经接敌……”
刘钦顿了顿,心中掠过沉重。他自然相信陆宁远,只是两军间的差距他同时也再清楚不过。
陆宁远这一万人,其实是从官军与叛军当中临时抽调拼凑起来的,勉强算作这里面的“精兵”,每人配备了马匹,但也不过是矬子里面拔将军,在夏人真正的精锐面前,任陆宁远有通天之力,也未必能经得数阵。
就是侥幸胜了,也必伤亡惨重,定是急需救援;一旦败了,为防被夏人乘势全歼,也要有大军接应才行。如今秦远志处只剩下两千残兵败将,还多负伤,熊文寿又顿兵不进,实是不容乐观。
要不要调秦良弼去?可他要防备元涅,抽不得身。元涅大军行踪不定,意向不明,也堪忧虑……
叔父正按大军北上,能否支援?可这些步军行走太慢,战场上面局势瞬息万变,等他们赶到早就迟了,即便当真赶上,在狄庆面前,恐怕也只有白白送死而已……
刘钦咬紧牙关,实不知局势如何便成这样。
昔日在江北时,他雄心勃勃,却让狄吾那一支偏师打得进退失据,困坐愁城。千辛万苦好容易终于胜了夏人,最后竟还是守不住那区区一座城池,只好仓惶撤退。
那时他便在心里暗暗立志,往后绝不再受此辱,谁知得了大位,竟又落入同样一般地步!只区区一万人,难道真拿他们没法子不成?
在朝议当时,陆宁远已经接敌。
当日陆宁远自东而西路过澧州,便听说了前线秦远志兵败公安的消息,心中好不嗟叹。他这一路过来乃是星夜兼程,只要再过两日,他便能与秦远志会合,纵然熊文寿不到,但有此两军互相呼应,也足以与夏人相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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