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徐熙,因为曾参与谋划今夜之事而得知了几分内情,不像旁人一般震惊。可他同样也怔愣一下,马上便收摄了心神,没有露出异状。
他知道在场众人当中,除了自己和即将要死的岑鸾之外,再没有第三个人曾见到当日刘钦身着轻纱,面傅薄粉,伏低作小,为他二人抚琴、斟酒、舞剑之事了。他们更不会见到,眼前这个目含威棱、似笑非笑的年轻帝王,曾经眉梢一挑,向他瞥来怎样一眼。
匣中秋水,天上银钩,无论用什么形容,好像都不够精当。那像是利剑刃上的一滴寒露,泠泠冷光向他一转,在那一刻简直直入心门、洞照肺腑。
他看过一次,就没法再忘记了。哪怕后来他要帮刘缵除掉刘钦、哪怕后来他被迫远走四川、哪怕现在刘钦登基,他是君,自己是臣,他也没法稍忘。
此事的两个知情人,其中一个就要被杀了,还剩他一个。刘钦对他,内心深处是否也有灭口的念头?没人知道。徐熙自负聪明,看人无不准,却也拿不定刘钦的心思,只是隐约感到,应该不会,起码不是现在。
因而在众人为着刘钦忽然抛出的消息或震惊失措、或欣喜如狂时,他反而心思一转,在这当口想起了别的。
没有人知道,他在四川时曾经特意找来许多男倌,比量着的是同一个模子。远在川贵的大臣大多没有见过刘钦,而在建康的人又没有见到他的这些男倌,就算见到,也决想不到他竟有此种胆量。
从建康到成都,他的风流之名愈传愈盛,个中秘辛却无人知晓。只是他徒有胆量,却没有运气,近一年的时间当中那么多人过眼,却没找到一个真正如意的人。
相貌接近的人不是没有,尤其那双眼睛,他找了许多人的,却没一个能有那般夭矫恣纵之态,那薄薄一层厉色,还有那一露即隐的腾腾杀气——那是九分的杀气,余下一分却是笑意,这笑当然是冷笑,可就是这一点笑,成了天底下独一份的钩子,在那一刻牢牢勾住了他。
因为是独一份,所以徐熙再没有见到第二次。找来的那些人见了他,要么谄媚着讨好,要么故作矜持,要么虽然能与他泰然相对,两只眼睛却是木头珠子,没有那神采的一二分。
如今刘钦又在他面前了,站在石桥上面,以天子之威加于众人头顶,其中也包括他。就连晚风都不敢撄其锋,退避三舍,只在他身边打转,将他的半片袍角一次一次轻轻掀起。徐熙面上恭谨,不露异状,心中没有旁人的战战兢兢,锦衣下的肌肤却一层层泛起细栗,似有什么顺着脊骨缓缓爬行。
刘钦没有马上取岑鸾性命,对岑士瑜也留了几分客气,只是派人控制住岑府,将其府上所有人分别羁押看管,然后便匆匆回宫。
他穿着染血的衣服,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拜见刘崇。
因他第一时间便让禁军控制住岑府,没放一个人进出,刘崇只知道他调了禁军,此时还未听说外面发生的事,见他浴血而来,身上又跟着一串甲士,不由大惊,却强端起几分帝王威严,坐着不动,问:“我儿……这是何意!”
刘钦大步走到他身前来,神情森严可畏,每走一步,刘崇心里就颤上一下。等刘钦走到他身边,他脸色已是惨白,瞧不见半分血色,可出乎意料地,刘钦忽然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含泪问:“岑府刺杀之事,可与父皇有关?”
刘崇一惊,随后但感不明所以。他压根不知道刘钦所说何事,什么岑府?什么刺杀?他只知道刘钦今晚破天荒地去了岑士瑜府上,给他过寿,正怀疑是不是前线战事不利,消息被刘钦压下,这个一向刚强的儿子终于低了低头,决心把江阴的事放下,哪里知道什么刺杀?
但看刘钦一身是血,他忽地会意,猜测刘钦刚刚在岑府遇刺。但让他惊讶的还不止这个,刘钦刚才问此事是否与他有关,难道他……
他定定神,忙问:“怎么,有人刺驾不成?是什么人干的?”
他这惊讶不是装的,却也有几分是故意为之,这样问是在告诉刘钦自己并不知情。可刘钦闻言却道:“那岑鸾已经把事情都和儿臣说了……既然父皇说不知道这事,此事儿臣便权当做与父皇无关。”
他虽然已经做了皇帝,在刘崇面前,仍然需要自称为臣。刘崇闻言又是一愣,随后霍然站起。
他仍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刘钦的意思他明白了。他这是想要把事情往他身上攀扯!那岑士瑜的宝贝疙瘩究竟干了什么?他对旁人是怎么说的?总不会说……说是自己命他刺杀自己的亲生儿子罢!
刘钦是要借这机会,对岑士瑜、对他下手了么?
刘钦眼里仍然含着泪,像是伤心已极,伏地又一叩首,“最近不太平,父皇也要保重自身。儿臣恐怕父皇有失,特命朱孝前来贴身护卫。朱孝!”
“在!”
“你带着人,日夜守在太上皇身边,不许放一个可疑之人近身,如有闪失,拿你是问!”
“是!”
刘钦说完,抬袖一挥眼泪,这才站起。一个字也不多说,转身要走,刘崇忙将他叫住,抬手指着他,因为激动,手都禁不住抖了起来。
“你……”
他有千言万语说不出来,到了这个份上,也没有什么话好说。可他不说,刘钦却道:“对了,父皇。”
他脸上犹带残泪,“三哥已经兵败被擒,父皇看该如何处置?”
刘崇浑身轻轻一震,看向他的眼神愈发带几分难以置信。前两天他收到的消息还是官军正要接敌,甚至就在昨天,他在宫外的人还在与刘骥派来的密使联络,刘骥怎么可能败得这样快?
他的第一反应是刘钦在使诈,但随后便知道不是。刘钦已经拿到口实,以他的作风,既然派人过来,就一定会将他围得密不透风,放出这样一条假消息给他,还有什么用?
除非此事竟是真的……
刘崇坐倒在椅子里面,心里知道,想借刘骥成事的愿望已不可得。“他是你的亲生兄长,要如何待他,你自己想罢。”
刘钦道:“刘骥谋反,罪不容诛。姑念其乃是父皇与臣的骨肉至亲,便废为庶人,流放三千里。儿臣已写好诏书,明日便发去鄂王叔军中。”
刘崇见他毕竟还是存着几分棠棣之情,没有对自己兄长痛下杀手,点了点头,却一个字也没力气说。刘钦看了朱孝一眼,转身出了刘崇的寝宫,刚走到殿外,就见一队人急匆匆赶来。
来人便是刘钦的母亲,原本是皇后,现在已是皇太后的李氏。
李氏原本也有闺名,后来入宫之后,旁人叫她,便是才人、婕妤、贵妃、皇后娘娘,闺名没人提起,渐渐地就连她自己也有些忘了。她听说刘钦带兵围了刘崇的住处,担忧这父子二人血溅宫闱,这才急忙赶到,见刘钦一身是血,更是震惊。
但她是闯过风浪的女人,也不声张,定定神道:“听说皇帝来了后宫,怎地不来看望母亲,急匆匆便要走?还让母亲大老远来看你。”
她就是心中焦急已极,面上也仍然不显,笑着嗔怪了这样一句,极有分寸,好像说着家常。刘钦却会意,笑道:“是儿子的不是。”搀过她手,母子俩走在前面,其余人都远远缀在两人身后。
刘钦将今日事简略解释一番,既是解释,自然跳不过刺杀的事。李氏当年踏着多少尸骨厮杀出来,得践后位,见过的风浪多了,初闻刺驾之事也全无惊慌,只是见刘钦说话时架着一边胳膊,疑心他受伤,挽起袖子一看,见到包扎,才知儿子身上不全是别人的血,心疼起来,一定要让太医来看。
刘钦那一刀是故意受之,有意控制之下,伤口自然不深,本来不打算惊动太医,但母亲坚持,只好耐下性子在后宫当中等待。
当时在岑士瑜家里,他手臂伤口处理得仓促,伤口附近的血都没有擦净,就打上包扎。这会儿母亲让人打来热水,亲自洗了手帕,捧着他手一点点给他把手臂上的血迹拭净,怕弄疼他,还小心翼翼避开了伤口,一点一点慢慢地擦。
让母亲柔软、温暖的手握着、一下下轻轻抚着,刘钦一时有些恍惚,慢慢地,他也变得好像那双手一样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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