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恨意模糊了。他曾经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忘记,但是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眼前的陆宁远和当初杀他那个是同一个人,但是那样又如何?陆宁远是什么样的人,他已经完全了解了,他如何看自己,也没人比他更加清楚,至少那不是恨——甚至或许还正好相反。
于他而言,这就足够了。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他何必把自己困死在这一隅之地,终日以此自苦?
只要陆宁远不知道他是谁,刘钦想到一个很漫长的词,一辈子这样度过,也没什么不好。
“我吃好了。”陆宁远把筷子搁在空碗旁边,刘钦看去,那碗里又是冷冷清光,鉴人毛发,这次却见怪不怪了,从椅子间站起,正待要说什么,却难得地顿了一顿。
按他平时的习惯,吃完饭总是要出去走走消一消食,但陆宁远今日站得太久,实在不适宜再用腿,不然明天恐怕要再躺回床上,便打算让人送他回去休息,自己去忙。可陆宁远坐在桌前抬头,两只眼睛巴巴地看着他,也不说话,刘钦只一眼就会意,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以前怎么不知道,陆宁远其实有点黏人?
他也不拂逆,没让陆宁远自己站起,托着他的腋下、手臂,把他带起来,像下午带他复健时一样,带他回了他那香喷喷的住处。
屋中没有人,烛火却点得亮亮的,陆宁远半靠在床头,腿搁在床上,刘钦也不急着走,坐在桌前,取来一本书看了起来。
陆宁远开始慢慢被腿上的疼痛追上了,尽量平稳了呼吸问:“殿下怎么忽然看起这个?”
刘钦道:“多读点兵书有好处。”一句话意有所指,但究竟说的什么,要等两个月后再看。
他看得认真,几乎不怎么从书中抬头,一会儿便翻去一页。陆宁远在旁边看他,一会儿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趁机说些什么,一会儿又想还是不要打扰,不然刘钦就不在这里看书了。这么一动不动、一声不出地等了一会儿,便又想自己还是说点什么为好,可说什么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殿下有什么疑惑,不要去看这些,我也能为殿下解答?又觉着显得太过自负。那么说些什么?他陷入思考当中,思绪忽地一跳,想到吃饭时刘钦说要给他打一副拐杖,当时不觉着什么,现在再想,难道是他之后不打算再和自己一起出去走么?是因为他身上熏香味道太大,还是出的汗当真沾到了刘钦身上?
他在床上动了动,右手摸上左腿,刘钦从书中抬头,看他片刻,忽然问了一句什么。
陆宁远一开始没有听清,但总算赶在刘钦再问一次之前反应过来,他是问自己手头兵书当中的一句。这本书陆宁远年少时在长安就已经读过了,只是从不细究其中章句,听刘钦问起,一时倒当真被问住,半天说不出话,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起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他这些天想与刘钦多说话,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胡言乱语,但显得句子很多,说起正事,反而言简意赅起来。
刘钦并不是真想研习兵法,而是在心里谋划着之后的事,有限的兵力如何布置,他自己心里没底,便打算谋划出个大概样子,再让陆宁远把一把关。因此今天只是旁敲侧击而已,等陆宁远说完,也不追问,在心里思索着,默默往自己的事情上靠。
他之后又草草翻过几页书,觉着实在没有什么别的作用,便合上放在一边,见陆宁远还看着自己,忽然一笑,问:“靖方,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的事了?”
他还没说是什么事,但陆宁远已经先回答道:“记得。”
刘钦对他这不假思索的回答没放在心上,“我记得你小时候专爱和我玩打仗游戏,拿泥巴筑城,裁纸当旗子,折竹作将,撒豆作兵,唔……用什么做马兵来着?”
陆宁远接口道:“用秸秆段。”
“哦,对,秸秆段。”刘钦把袖口挽上去、又放下来、又挽上去,一面说一面随意地把玩着,神态颇为安闲,“你那时候就很像那么回事,当时看不觉着,后来想想,其实已经合乎兵法当中的那些阵型了,有一些我大雍现在还在使用。”
玩打仗游戏,那时候刘钦总惜败给他,不过时隔多年对他这样夸赞并不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借着抬他捧一捧自己。
他不是唯一这样想的人,有次陆元谅回京,见到他们两个玩,在旁边看了一阵,当时没说什么,过后等陆宁远回家,父子俩有过一番深谈,不知道具体谈了什么,刘钦只知道这事过后不久,陆宁远就从陆讷改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开始刘钦只是因为每次玩这个都赢不了而颇为郁闷,后来得知此事,暗想:龙生龙、凤生凤,陆元谅的儿子当然生来也是一个将种,要不是被那条腿耽搁,将来也许也和陆元谅一样是个名将。陆讷天赋如此,换了别人没准也都赢不了他,倒不是我不行。这么想完,就不那么难受了。
下一个念头,他又想:那么我呢?我是父皇的儿子,我生来是做什么的?生来是为享受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么?没有细想,只一转念便将其放下。
陆宁远也回忆起了那时候,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抿起嘴淡淡地笑了笑。
刘钦少见他笑,甚至一时想不起之前见没见过、见过的话是在什么时候,不由愣愣,问:“怎么?”
陆宁远还没完全回神,下意识地如实答道:“我想起殿下有时候生气,就鼓一口气把我的骑兵都吹飞了。”
要不是他说,刘钦已经忘了还有这事,闻言虽然想不起具体情形如何,但也能料想定是自己恼羞成怒了,闻言颇不自在,把折起数段的袖口一气放了下来。
陆宁远见只一瞬间的功夫,他就忽然到了要起身离开的边缘,一下彻底回神,大大地后悔起来,刚才那一点笑容也跟着消失不见,忙道:“当时殿下……也很厉害。家父总说殿下……殿下异于常人,假以时日……”
正拼命补救间,刘钦那个经常带在身边、好像是叫朱孝的年轻亲兵悄声进门,向陆宁远看去一眼,然后附耳对刘钦说了些什么,还递给刘钦一只蜡丸,是红色的。
这一眼陆宁远有几分熟悉,似乎曾经他也这么看过别人,但一时没想起什么所以然,就见刘钦一霎时肃然了脸,缓缓点头,没说什么,让朱孝去了,然后捏开蜡丸,取出里面的纸。
刘钦低头看着,烛火在他脸上跳动,字向纸背洇出几分,但只凭一些零散的笔画和痕迹,难以拼凑出内容。
他没有给陆宁远看的意思,读过之后,便凑在火苗上烧掉了,忽然翘起一条腿,仰靠在椅背上,换了一副面孔,“父皇寿宴快到了,可惜我这做儿子的给他备的寿礼,他应当不会喜欢。”
第129章
刘缵猛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起来,月色透过窗棂,打在熟悉的墙壁上,不远处几盏烛台上面点着疏疏落落的灯火,隔着床帐,几团模糊的光影影绰绰地摇动着。他在喘息中渐渐回神,明白自己正在家里,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仍不断在眼前闪烁。
梦里他好像做了皇帝,万里江山终于都是他的。刘钦在哪,不知道,父皇在哪,不知道,夏人三路进兵,打过江来,他仓皇离宫,前面,几十艘大船泊在茫茫江雾之中,身后,巍峨千门间燃起冲天的火焰,映亮了半边天幕。
他的大将何在?
一阵茫然、一阵痛恨、一阵强烈的悔意猛地将他攥住,一只巨手把他捏在中间。他急于想改变什么。一个朦胧的影子在他的眼前出现,这人没有转过身来,只留给他一个背影,看见它的第一刻,一千把剑扎在他的心头。
他朝那道影子伸出了手,可它随即就消失不见。
刘缵挥退闻声前来的下人,自己擦去头顶的冷汗,明知道是梦,却发了癔症般忍不住想:他在呼唤着谁?
胸口像是让什么给狠狠揉过,到现在仍有异样感挥之不去。马上,他想到邹元瀚,这些年他最为倚靠的大将,前些天居然被刘钦当众杀死,自己是梦到他了么?
设使……在,夏人何能猖獗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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