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尾嗡嗡直颤,犹自震动不止,但尘埃已然落定。
那人仰躺在地,刚才刺他那剑掉在手边上,火红的鲜血四面散开,包头的旗子解落,露出那张他熟悉的,刘钦的脸。两只曾经那样好看的眼睛隔着枪杆紧盯着他,没有惊愕,也没有伤心,只带着浓浓的不甘,恨意,似乎还有解脱,但下一刻便迅速涣散了,黑色的瞳孔在眼仁里面大张开,躯干并着手脚一起痉挛抽搐几下,刘钦没有对他说一句话,就此撒开两手,气息断绝。
往后的六年时间里,这一幕时时在陆宁远眼前复现,一直到他身死的那刻。
他杀过那么多的人,可是从没有摸到过这么烫的血,简直要将他熬煮得沸了。他呆了呆,下马抱住刘钦,拔出枪,手按在他伤口上,血从指缝里涌出,带着滚烫的热意烙在他身上、他的灵魂里,这一道烙印从前世伴到今生,到今日仍像烧红的铁,时不时烫破每一个没有梦境的暗夜,啮住他的心。
现在,那烙印又从黑沉的梦里骨棱棱地扎出一个口子,鲜血滚滚而出,怎样努力也拢它不住。陆宁远先是摇头,越摇越用力,随后猛地睁开眼,就看到刘钦坐在边上,褪去一身的血,斜靠在一方案边,右手拄着下巴,神态安闲,闭眼正在打盹。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落山前的黄日恣肆喷吐着万丈耀光,反而比正午时愈加明亮。阳光透过窗棂抹斜照来,刚好照亮他的脸。
刘钦微斜着头,额头映着金色的余晖,眉骨在眼窝投下阴影,微抿的嘴唇被鼻尖的影子遮住一块,没被遮住的地方萌出细密的绒毛,看着格外柔软。
陆宁远不出声,也不动,舒出一口气,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
几个月前,也是在这样一张床上,他睁开眼,又见到这个人世,不知身处何地,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自己竟然大难不死,又或者死而复生,总之是要在此间天地再走一遭。
他想到最终被杀前的那几个月,没有怨毒,没有愤恨,也没有不甘,什么都没有,只有深深深深的绝望,重重铁索穿过皮肉铰在骨头上,让他连翻一翻身都觉无谓。
他仰面躺着,看着眼前陌生、又好像有点熟悉的帐顶。
身加刀镬斧钺,数月牢狱之苦,那也没有什么,怎样他都能忍耐。心被煎熬、被践踏、被弃如敝履、被割成万段,那也没有什么,怎样他都能忍耐。声名扫地,褫官夺爵,抄家籍产,都无所谓,都没有什么,封侯非所愿,万户又何加,身外之物他全都可以不以为意。
可是,让他亲眼看着平生之愿尽作云烟,一生事业付诸东流,百年奇耻再难湔洗,乾坤社稷不能再复,前功尽废,后事无成;那在他身体当中,填满他的骨头,撑着他的身体,让他甘愿饮下那样多的苦水,忍耐下那样多的痛的东西,就这样一点一点消散,终于化为乌有;那座他不惜舍弃一切,包括自己和别人的生命,一日日一夜夜一砖一瓦筑成的大厦,就这样在他的眼前轰然垮塌时——他如何能够承受?
在他的身体毁灭之前,在他的心脏还没停止跳动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但他不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再把他拉回到世上,看他托身在浩浩洪流之中,随着浊浪摇荡沉浮,有志不展,一事无成?
如果上天以捉弄人为乐趣,想要看他再在苦海当中奋力搏杀、挣扎、皮开肉绽、骨烂髓出,最后再力尽而死,被这洪流吞没,那他决不让其如愿。
左右世道如此,怎么样也都没有区别。
忽然,外面人声响起,张大龙、李椹他们结伴来看望他。再看到张大龙的时候,陆宁远不由一怔,麻木的心忽然刺痛起来。
上一世大龙死在他之前,是为了绞死他这头“猛虎”而不得不先拔除掉的“爪牙”,他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又见到他,那样年轻、那样鲜活,什么都不知道,难道他能无动于衷,让他再一次滑进漩涡里,卷进那风险浪恶的怒涛之中?
这样想着,他似乎恢复了一点力气,忍耐下周身的疼痛、疲惫,从床上费力地撑起身,嘶哑着声音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于是几句话后,他知道了自己回到了那么早、还什么都没发生的时节,上一世时再过不久,他伤稍好一点,就带着张大龙他们叛了出去。
既然如此,这次就也这么干罢,等把他们带出去后,就去大同,回到他父兄的埋骨之所,就此长眠于他们身边,再不问世事。
他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但什么都没说,又躺回到床上,准备开始养伤。忽然,一个念头有如长夜电闪,照得他心头一亮——刘钦也还活着,此时此刻正在夏人营里。
能不能碰碰运气,把他救出来,不让他变成后来他看到的那个样子?
上一世刘钦被夏人放还回来,已是乾亨三年的事。时隔五年,他再见到刘钦,却发现他已经完全变了样子。
少年时的一切痕迹都在他的身上褪去,那张面孔再也瞧不见从前的丰神俊朗,那两只眼睛也再不像从前一样神飞,没有了亮堂堂的神采,变成两颗木头珠子,听说看清东西都费劲。他都经历了什么,才变得那样阴郁、漠然、形神顿惫、虚弱不堪?
他想要询问他,帮助他,看一看他的伤口,仔细看一看他的眼睛,还想摸一摸他。但是几次登门拜访,刘钦都把他冷冷拒之门外。
他像是完全忘了小时候的事,忘了两人从前有多么亲密,也不知道他的心,在他每每想要靠近的时候,就高高竖起一座坚固的墙保护起自己,把他同其他人一样远远推开。
那时候,他第一次看到刘钦手上伤口,两道贯穿了整只手掌的,狰狞、恐怖的伤疤,睁大了眼睛,还没说话,刘钦就放下袖子遮住了手,脸上神情先是难堪,但马上变成一种坚硬至极的冷漠。
两只手变成这幅样子,已经不能用了,他平时要怎么吃饭呢?一定一直都在痛吧。陆宁远想问,但没有机会,一直到他杀死刘钦的那日,都没有能够问出口。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如果早几年的时间把刘钦救出来,他会不会还没有受那么多的伤,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后来那样?
上一世刘钦从不对人说自己在夏营中的事,他还是在刘钦死后,从他原先府里那个看着他长大的老仆口中才隐约探出他那时最早是在狄吾营里,大概是在呼延震手底下被发现的。
想到此时此刻刘钦正在虎狼巢穴,或许正在受刑,又或许还没被发现,但是无时无刻不在担惊受怕,朝不保夕,他再躺不住,也无法再养伤,衰弱的身体当中重新涌起一股力量,让他坐起来,走下地,慢慢挪出屋外。
仲夏的阳光照下来,暖洋洋地打在身上。从此往西几百里,就是狄吾的万人大营。
幸好天不违愿,他在狄吾大营之外徘徊二十多天,一举突袭,直薄呼延震所在那营,或许冥冥之中有所指引,竟然当真把刘钦救出。
终于,他不是杀了刘钦,而是救下了他。
刘钦脱险之后,他最后的心愿已经达成,可以做自己的事了,去自己该去的地方。解老治军有方,刘钦在他那里不会有什么危险,等之后他在重兵护送下回到父母兄弟身边,还会一如既往地平安、健康、快乐,就像小时候一样。
他是这么想的,直到他在刘钦口中听到“建康”两个字,在他提到南面之事、提到自己大哥时,看到他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的雄心勃勃、跃跃欲试的神采,或许还有一点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恨意、忧虑,才忽地恍然:于刘钦而言,天下之大,没有哪里是真正安全的。
他的心愿还未了,而刘钦好像故意知道一般,不肯有片刻闲暇,只是纵身往一个个危险的陷阱里钻。他于是怀着萧索,怀着无奈,同时也怀着几分说不出的庆幸,一次次延宕自己北上的日期,保护在他身边——
直到看见狄吾那箭射进刘钦肩膀之中,就好像那日的他亲手射出的一样,那一刻,滚烫的记忆又一次贴上他的脊背,鲜红的血在手指缝间汩汩流淌。
日影敧斜了,金色的日脚缓缓挪动到刘钦阖着的两眼上,刚刚好照亮了一道。
陆宁远静悄悄地看着,半晌后抬起只手,想要给他遮上一遮。可是距离太远,手够不到,他于是艰难地挪动身体半坐起来,朝刘钦侧过身去,手指的影子刚刚在他脸颊投下阴影时,刘钦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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