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之意,儿臣明白了。”刘钦道。
说着,他收起了儿子在父亲面前礼节性的笑,肃然了一张面孔相对,比从前的每一刻都要严肃——他是当真明白了。可是下一句他道:“那就请父皇好好看看罢,看儿臣之后到底能走到哪里。”
刘崇怔愣了。他看着刘钦,与一双熟悉的、年轻的、却又有什么勃勃待发的眼睛相对,陡然间,在他心里涌起一道激流。
他无限感慨,既暗怀期许,又好像有一丝怅然,在怅然后面,却是不可抑制的嫉妒——一个父亲,竟是嫉妒自己的儿子!他嫉妒些什么?刘崇慌乱地喝了口茶,被茶水烫到,呛咳几声,刘钦忙上前服侍,被他一把拉住了手。
刘崇掩了咳,定定看他,眼里露出的却是一抹怜悯之色。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道:“好,我看着你,你就往前走罢。”刘钦便离开了。
而后,陆宁远解围、刘钦重伤、开封大捷的消息陆陆续续传来,好坏各占了一半,可无论是好是坏,分量全都有千钧之重。记诸国史,墨那样浓!刘钦闯出了一片天地广阔,可也撞了南墙,撞得头破血流,撞得命在旦夕。
他可后悔么?他心比天高,可有没有那样重的命格,能承担得住么?
北面来的消息遮遮掩掩,真假难辨,前朝群臣蠢动,更添几分扑朔迷离。建康,东南,大雍,又是一副风旋云紧、山雨欲来的晦明之相。天又要变了,蛰虫都从土里探出了头,伸长了眼睛窥伺着天上,是云是雨是风雪是雷霆,迟早都要分明。
朝臣们坐不住,刘崇当然也坐不住,他想方设法联络着、探听着、也活动着。几十年的巅峰权利在他身上留下一种本能,这本能甚至超出他身上人的本能,也超出父子之情,超出世上的其他,他必须知道确切的消息,必须做好准备,必须在第一时刻有所反应。可是……
没过多久,在外面做巡按御史的崔允文被急调回京,大内一切事务都由他暂掌,十条线中的九条都被掐断,剩下的一条送来的,却是这样的消息。
刘崇在纸上看了很久,百味杂陈,将它凑到蜡烛上,正待烧了,门口却传来脚步声。
他心里一紧,知道是李氏来了,她来时从不让人通报,忙又凑近几分,烧得太急,甚至灼伤了手。最后一抹灰飞起来的时候,门推开了,下人退到后面,李氏迈着优雅的步子进来,第一眼先看见了那盆兰草。
“陛下近来侍弄花草,颇为上心,听说新进宫的一株颇有来历,便是它罢?”
刘崇惊魂未定,撇了眼烛台旁的纸灰,向前两步,拿身子挡住了,笑道:“是,是。”
李氏走到兰草旁边,摆弄两下,看见了根系旁翻动过的痕迹,垂眼又看到刘崇手指上沾着的一点花土,笑道:“都说春兰如美人,的确不假,细看来是有些风韵。”
她什么都没说,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告诉刘崇,她已经都瞧见了。刘崇面色一白,却又镇定地打着哈哈,“也是闲来无事,拿这个消磨点时间。”
“皇帝已经大好,陛下听说了么?”李氏坐下来,把下人送上的茶盏打开盖子,里面的热气袅袅而出,将她的手指熏染得愈发纤秾。
“是么?”刘崇喜道:“那便好了。我大雍天子,自有祖宗神灵护佑。”
李氏看着他,好像并不急着走,“是呀。这些天我在祖宗牌位前面都求遍了,京城内外的寺庙也都求了个遍,总算天幸护佑皇帝,让他化险为夷,咱们做父母的,也就不用成天价耽着心了。阿弥陀佛……”
她从不信佛,这会儿却忽然说出一句“阿弥陀佛”来,实在不伦不类,又有些好笑。但刘崇没笑,不知是父子天性,当真被李氏勾出几分舐犊之情,还是他志望已绝,心灰意冷,打点好精神接受了现实,又开始扮演起唯一属于他的那个角色,他摇摇头,颇带几分痛心疾首地道:“只是雀儿奴的身体,不知能恢复多少,听说他伤得不轻……”
李氏的目光一瞬间冷然了。
相处那么多年,刘崇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神色,不由一惊,后面的话就都没有出口。
在之前的几十年,他还掌着大权的时候,李氏对他,从来是千娇百媚的。她是一株菟丝花,紧紧巴着他才能生长,离了他,她就要软趴趴垂在地上,一点生气都没有了,也没有了活着的全部意义。
后来他被赶下龙椅,刘钦继承大统,把国事、把权柄牢牢攥在自己手里,一丝一毫也不分出,李氏这株蔓草,一夜之间竟也扎下了根、长出了干、郁郁亭亭地张开树冠,枝繁叶茂得遮天蔽日起来。
她看他、对他说话,再不是赔着一万个小心,生怕说错一字,更不千方百计地邀他的圣宠,她开始不接他的话,反驳他,呵斥他,在他想要亲热时一脸嫌恶地推开他,有时却偏偏又给他几分好脸色,于是他便像只哈巴狗一样,忍不住巴巴地又凑上去,在她那里行使丈夫,而不是皇帝的权力。
可即便这样,他也从没见过李氏这样看他,那眼中的冰冷之意,让他想起那一个清晨,刘钦一身是血,拖着脚步走下大殿长长的台阶,在他面前跪倒,一字一句地对他道:“请父皇下诏从今日起命儿臣监国!”他们母子的眼睛,竟然这般相像!
下意识地,他接着刚才的话又道:“可是雀儿奴吉人天相,想来多休养一阵,也就无事了。从京里快船运去的药材,也不知到了没有,德伴最近有没有消息送回来?”
“刚刚有信使过来,比前几日更见好了,前面的战事也顺。”李氏把茶盏托在手里,却不摆弄,含笑看着刘崇,“我在后宫,却也听说了些前朝的事。皇帝这一病,难免人心不稳,那老薛又树敌那样多,都趁现在吵起来了,陛下听说了吗?”
刘崇含糊道:“这我,呃,这我倒是没有怎么听说。”
“没听说也没关系,都是些蚂蚱在蹦跶,陛下静心花草,别被这些聒噪污了耳朵也好。”
刘崇唯唯地应了,顺着她的话道:“我近来新得了一副帖子,临了不少好字,颇费功夫,除去忧心雀儿奴外,前朝的事,倒有一阵没有上心了。雀儿奴既然已经好转,老薛就也没什么可担心的,旁人再如何,总抓不破天去,你也不必担心。”
“瞧陛下说的!我一介妇人,又懂得甚么?”李氏笑起来,如同风摇花枝,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上,仍是明媚动人。
刘崇却觉一把刀子从后心上悄然离开了。
讨好一般,他下意识地同李氏站在一处,想着刘钦出发前她劝刘钦的话,叹口气道:“那陆宁远也是拎不清楚。雀儿奴亲征,是为了国家不假,多少也是为他,他怎么回报的?一脱险,反而把雀儿奴置于危地不顾!就是真有旨意给他,他做大将的,也该知道什么轻,什么重,什么话该听,什么命该抗,哪能这样行事?收复开封,算他一功是不假,可是也得算他有过!等雀儿奴回来,你这做母亲的也得劝一劝他,让他好好爱惜自己,别和当初——”
他觑着李氏面色,见自己说话时,她也是一脸深以为然之色,显然这番话是说到她心上去了。受到鼓舞一般,他再接再厉,越说越多,终于收不住道:“别和当初对那周茂澜一样,不把自己当金贵人,总上赶着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咔嗒”,李氏搁下茶盏,一张面孔已不是了颜色。
第266章
“逢时,你可算来了,乾清门外都乱成一锅粥了!”齐光远一见薛容与,忙不迭就拉住他胳膊肘,带着他往前走。
他与薛容与是多年好友,也是薛容与一经掌权,就向刘钦讨来的人,同他既是至交,也是同道,更是他的左膀右臂。
薛容与被他拉扯得一个踉跄,知道他性子急,也不介意,只是问:“怎么回事?”
齐光远转头看他,眼光一厉,“还不是冲咱们来的!”
刘钦不在,建康朝廷已经数月不曾早朝,百官们到了时间就去各自的府衙办公,可今天却涌到了乾清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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