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他回来时母亲就已经过世,他一身伤病,疼得咬碎了牙、终夜辗转反侧,那时候他想的人不是周章,当然也不是陆宁远,只有他母亲。
正所谓“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他父亲有十余个儿子,他却只有一个母亲,这时候想到的自然只有她。痛得狠了,他便幻想起母亲的手抚在身上,借此打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他一面幻想,一面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死了,于是隔着被子,拿自己的手轻轻摸在自己身上。
现在他只是受了这样一点微不足道的皮肉伤,母亲的手却温柔地抚在上面,那样珍重、那样怜惜,不是出于谄媚,不是出于畏惧,也不是有求于他。他忽然生出一阵冲动,想把岑士瑜和战战兢兢等他处置的一干相关人等晾上一夜,自己在母亲宫里不问世事地过上一夜,睡到明天。
可是不行,赶在太医前面,江北来的使者送来急报——
夏人趁火打劫,撕毁盟约,已经过江来了!
第180章
两个月前,夏国真正的掌权者,那个凭着一己之力鲸吞了雍国半壁江山的摄政王在和议刚刚签订后不久便暴卒于军中。雍人听来,简直普天同庆,拍手称快。有识之士,皆以为此是进驱良机。
但彼时雍国朝廷忙于宫廷之变,兼又有刘骥之乱,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心气把握夏国主帅去世、群龙一时无主的时机?
这两个月的宝贵时间,便这样白白蹉跎了过去,夏人扶着已故摄政王的灵柩从容回到旧都金城安葬,原本陈于江淮的大军也安然无恙地撤走。在江北的雍军只是徒然看着而已,在他们大军引退之后,趁势收复了几座城池,便算是交差了。
可谁知他们不去主动招惹夏人,竟然是夏人先来打他们?
刘钦得知消息,不由失手打碎了一只杯子。
以他所料,自己无暇北顾,夏人那边也该是一样焦头烂额才是。威望素隆的虏王已死,那些功臣宿将无人可制,龙椅上的皇帝狄志比他也就大了几岁,没有个一年半载,别想归拢好朝堂,恢复元气。
事实上,上一世和约签订后,两国之间便很是和平了一阵子,足足有两年的时间没有开战。怎么到他这里,两年就变成了两个月?
李氏担忧地问:“怎么了?”
她这做母亲的,最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比起他父亲刘崇,刘钦倒更像她一些。她不由想,到底是出了什么样的事情,能让自己摔了杯子?
“没什么事。”刘钦回神笑道。
宫女忙上前,打扫起地上的碎片。刘钦看着她一片片捡起碎瓷片,忽然明白过来,上一世刘缵即位可说是无可争议,刘骥虽然也在长沙,却没有发动叛乱,而且没过多久,他见夏人没有南下的打算,又腆脸上表朝廷,托辞想念父母而请求回京。刘缵为着彰显仁厚作风,竟然当真答应了他,还曾成就了一番兄友弟恭的佳话。
而这一世却不同。他历经宫变而继承大统,虽然是先逼反了刘缵,再以清君侧的名号平定祸乱,看似名正言顺,其实人心却有所观望。加之当年刘缵有陈执中保驾护航,即位后东南半壁波澜不惊,这点他却远远不及,也就让刘骥生出了觊觎大位的野心。刘骥举起反旗,江河摇荡,恐怕让夏人目之为良机,因此自己摄政王死后不久,便悍然启衅渝盟,发兵南下。
可笑他竟全然没有所估计,即便偶尔想到夏人的威胁,却每每总是凭着上一世的记忆,满心以为两年之内同他们应无战事,因此雄心勃勃地对南用兵、清理陈执中残党、任用薛容与、斗倒岑士瑜、在江阴大动干戈……可怕什么来什么,夏人竟然真会不顾自己国内的烂摊子,乘衅用兵,在他国家有事时落井下石。
他竟如此托大!
事已至此,后悔无用,刘钦勉强又坐一阵,辞别了母亲,把岑府晾在一边,召集几位亲信连夜入宫商议。
夏人军中,此刻同样正在议事。
狄庆坐在帅位上,拿手敲着桌案,问:“既然过得江来,不饱掠一番,何故言走?我看雍人不会有所反应,便是有……”
他用力把手一挥,“那个敢撄我兵锋,都管教他落荒而逃!”
当即便有人高声呼应,却也有人沉默着一言不发,互相瞧瞧,面露难色。
其实刘钦猜得并不全中,夏人这么快就撕毁盟约,再度动兵,的确是看准了雍国国内政局不稳,想要趁此良机狠敲一笔,但这并不是出于皇帝诏令,也不是朝廷商讨后的结果,而是狄庆个人所为。
狄庆和如今的夏国皇帝狄志乃是一对手足,都是已故那摄政王的同父异母弟。两人从小一块长大,后来又一起从军,辅佐摄政王兄成就一番大业,狄庆还要比狄志更年长两岁。
两兄弟从小到大,一直好得像是同一个人,你有的我也有,我有的你也一样,从来没有什么分别。可到了最后,轮到天底下最尊贵、最重要、最独一无二的东西,兄弟俩竟有了分别。
狄志被立为新君,狄庆却仍是个统兵之将,皇位没有两个,注定要有一人得不到,这个人是狄庆。
狄志即位时,摄政王还活着,狄庆心中虽然震惊、伤痛、实难接受,却一句怨言也不敢出。他不说,却免不了心里想,他和狄志到底有什么区别?论年纪,他更年长一点,论战功,他也不在狄志之下,为何现在他成了狄志的臣子,两人忽然间就分出了个上下高低?
摄政王身死,他被任命为整个东路军的统帅,遵其遗诏扶着他的灵柩率军后退,沿途看着身后逶迤兵马,纠纠健儿,看着雍国的大山大河,愈发地意不能平。
他不由想到,一年前他和狄志两人都在东路军中为将,有天狄志却忽奉密诏回京,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其中甚至也包括他。
狄志回京后不久,宫廷当中便生了变,摄政王废黜天子,改立狄志为新帝,直到狄志登基的消息传来,狄庆才得知此事。
狄志的嘴巴真是紧,不曾给他去信透露丁点口风,就摇身一变做了皇帝。他当初奉诏西归时,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这件天大的好事,却对着他隐忍未发?他怕和自己说了,自己会坏他的事么?还是怕自己接受不了,索性不说?
在他小时候,夏国宫廷间很是有一番手足相残、弟兄倾轧的人伦惨剧,亲眼瞧见多少颗人头落地,平心而论,狄庆绝无夺大位的心思,尤其那位置上的还是他的同胞兄弟。
他更知道,狄志做了皇帝,定不会亏待了自己,也许还会因为对他有所愧疚,加倍补偿于他。只要他别做得太过分,不引人忌惮,他这一生会过得比朝中任何一人都好,要兵要粮要权要钱,狄志都会无有不允。
但即便如此,他每每思及此事,越是想,越觉心里窝一把火,无论如何都浇熄不得。
率军缓缓行进了一月有余,雍国的种种消息越来越多地传来,那边同样是新帝即位,新换上的小皇帝不知韬晦,刚一上台就同人斗得不可开交。
传闻他们朝中君臣失和,不知到了什么程度,但有一点可以探听明白,那就是雍国南部起了叛乱,叛军足有十万之众,雍国朝廷几乎是举江南之力、倾半国之兵前去平定,如此良机摆在眼前,岂能错过?
狄庆摩挲着羊皮舆图上的长江水文,八百里加急塘报在他案头堆成小山。汉人辛应乾捧着《江防要略》谏言时,他正用匕首尖在建康城上轻轻点着,闻言猛一撒手,刀尖钉穿地图,扎进帅案里面。
“这方略能用,写一份报给朝廷!”
不料辛应乾却摇摇头,“天子是持重之人,定不愿大帅在此时起什么事端。大帅如果发问,天子复书,必是要大帅谨守和议。”
狄庆问:“那你的意思是?”
辛应乾的那双小眼睛紧紧盯着他,“生米煮成熟饭!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狄庆沉吟了。
他知道辛应乾的心思。这人是个汉人,是前些年他大夏国还在草原时被他们俘虏后投降的,深得他摄政王兄的倚重,因此青云直上,如今已到了宰相的高位。这次摄政王东征,也将他带在身边,足见信任,一应后事也由他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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