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薛容与的缘故,周章已经知道前因,见他丝毫不肯居功,不免向他看去一眼。陆宁远垂着眼,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模样,显出种沉甸甸的静穆,因为生得高大,又甲胄加身,立在旁边,好像一座安静的山。
天火竟会滚落到这样一座石山么?
这念头生出一瞬,周章即刻回神,答陆宁远道:“我初到此地,未去乡野之间,未见流民,不敢妄谈行事。容我几天时间,看过之后,再与将军详议。”
只这一句话,旁人就知道了他是当真做实事的人。陆宁远因为上一世就曾同他同朝为官,虽然鲜少共事,但对他的为人也多有耳闻,听他这样回答,倒不出意料之外,侧身让道:“那请大人先至府衙当中。”
李椹从旁补充,“职等已经治好一桌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请。”
周章点点头,没拒绝这番约定俗成的好意。
近来天子厉行节俭,下面官员也不敢不有所表现,尤其当着周章这在兵部还挂了名、算作半个京官的特使,更要让其看到撙节之风已经刮到自己这里,因此席面特意设计过,食材简单,不做多少花样,却精心调过味道,不至让周章生出被冷落冒犯之感。
大约是心绪不佳,又或者性格使然,席间周章显得不甚热络,却也一直对着左右娓娓而谈。
为他接风、即将成为他下属的一众官员原本还怀着几分忐忑,过得片刻,见周章身上全无半点官架子,虽然端重威严,让人不敢冒犯,但那不是出于一种自雄、居高临下,比起高傲,更像高贵,因此也就不觉着丝毫不自在,反而油然生出敬重之意。
李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章,在心中暗暗寻思刘钦派他过来到底是什么用意。
对于周章此来要做的事,他心里已经略微有底了,却不知道刘钦为什么一定要派这么一个人来。他因为离陆宁远近,在他身边看着、听着、猜着,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事,建康城里的风声已经很大,他知道的只会比这些传闻更详细、更确凿。
哪有将新人、旧人置于一地,让他们在一个屋檐底下共事的道理?难道举朝再没有一个知兵的文官不成了么?
他一时有些愤愤不平,看陆宁远,并不频频拾箸,显得有些胃口缺缺,两只眼睛果然时不时便转到周章身上,只是看向他的眼神,却同李椹设想的不同——
那是探究的、困惑的、甚至是狐疑的。好像正同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陆宁远一样,陆宁远也在审视着周章。他在看什么?
忽然,周章迎着陆宁远的视线看回去,问:“将军来此多日,观此地兵员如何?”
他方才一面吃饭,一面交谈,一面暗自对每人的能力品性都下了判断。陆宁远与他们不同,对此人,周章早就识得了,除去在江北共事时之外,当初平定刘骥之乱,两人也算是曾鼎力配合过。
他一向了解陆宁远的用兵之能,也大概清楚他的性格,按说对他该比对席间旁人更加了解,但他总有一种感觉,陆宁远身体当中好像藏着比他所能看见的大得多的东西,好像水面上的冰,只露一点在外面,水面下的才是真容。
在这个人身上,总有些让他始料不及的东西,像刀枪突出,那不期然的锋刃携着寒意逼到他身前来,甚至曾一度割开他的皮肉——
他还记得那个夜晚,陆宁远忽然闯入他家,焦急却又笃定地大声道:“周章不可信!”最初的愕然过后,周章才发觉,自己平生所经的最锋利的利刃也不过如此,他被这一句话豁然洞开了。
后面也果然如陆宁远所说的那样,他背叛了刘钦,将他告诉给自己的计划出卖给了刘缵,即便目的是为了救他。
而幸运之处在于,刘钦也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告诉给他的计划是假的,向他求助,也不过是想要借他之口误导刘缵——刘钦早料到他会那样做了。他那辗转反侧、天人交战过千百回后怀着莫大愧疚的肝肠寸断般的无奈之举,原来早已是刘钦计划里的一部分……
何等决绝!
刘钦在谋划那一切的时候,是如何想着他的?他竟是计划着自己的背叛,又暗暗等待着它的发生的么?那个夜晚,踏入自己家中,用那两只恳切的眼睛求助一般望着他的刘钦,怀着那样的想法,心中可曾有过一点犹豫?在等待着他的答案的时候,刘钦面孔上浮现出的希冀之色,又有几分出自真心?
而那个夜晚忽然闯入的陆宁远,又是凭什么对他下了那样的断言的?他们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陆宁远的回答十分简洁:“两淮之地多是因夏人袭扰而无家可归的流民,民心可用!”
在说话时,他看向周章的眼神不像刚才那般锐利,回归了一贯的模样,周章却忽地想起当初在睢州时也曾被他用类似刚才的眼神瞧过。那时他并不当一回事,现在想来,原来陆宁远从那样早的时候,就在心里对他暗暗下过评判了么?却是凭得什么?
他一时心中微乱,顾忌着眼下都是同僚,所说也都是公事,隐忍着并不发作,一顿本就是公事公办的宴席吃得愈发索然无味了。
好容易等接风的宴席散场,周章被簇拥着出去,又被簇拥着送到府衙门口,竟没机会同陆宁远单独说一句话。等收拾好房间,安顿好行李,陆宁远按他在席间最后的要求呈来军中账册时,因左右再没旁人,周章便干脆直言发问:“将军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陆宁远一怔,看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深。
对周章,他自然是有疑惑的,不止是为他这一世的出卖,更为他上一世就出卖了刘钦,然后又好像怀着莫大的伤心和意兴萧索辞官而去,一直到他死前都再不曾入朝。
他想知道原因,并非出自好奇,而是这原因关乎着周章在朝中到底有多危险——他知道自己到了江北,轻易便不会回去,但周章不同,他迟早要再入朝的,入朝回到刘钦身边。
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就要开口发问了。他如果开口,定是直言发问,他想不出什么委婉曲折,也没有额外的心思去想。不知问出口后会是怎样的结果,但结果如何他都有能力承受。
但最后他忍住了,看向周章的眼神重新变得平静。
因为在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周章是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的了。他即便仍是心有异志,那也翻不起什么浪花。自己如果仍有忧虑,那就是对刘钦的小觑了。
“没有。”陆宁远平静地答,眼中锐利的神色一点点退去,让他重新变回旁人惯见的那一块石头。
他把记载了军中这一阵子用度的账册递给周章,让他代天子查阅。周章看他一眼,见了他面上神情,没有问第二遍,顿了顿,然后接过来低头翻阅起来。
第218章
那是上一世的时候,刘钦因为刺杀了夏人派过江的使者,被禁足许久,又被放出,正赶上那一年的冬狩。
虽然他那时身体残废了,上不得马、拉不开弓,这种场合也干不得什么,但刘缵大概是将他作为彰显自己棠棣之情和宽广胸怀的物件,仍是将他摆了出来。刘钦也不自讨没趣,寻了个地方,裹了件大氅自己晒起了太阳。
他那时身上伤病太多,几乎无一刻不痛,身体上无休止的折磨好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让他变得比年少时沉默寡言多了,又好像变得慵懒,常常很长时间都不动一下。
他微微仰头,闭着两眼,让太阳照在自己面孔上、手上,疼痛像是永远被拨动着的琴弦,在身体当中一阵一阵嗡鸣。他忍耐着它们,也尽量忽视着,当成是别人身上的痛。阳光穿透大氅在他身体上烘起几分热气,渐渐越来越热。他有点发汗了,抬手解开脖子下面第一颗扣子。
他想要让手晒一晒太阳,但寒风习习,他裸露在外的两只手在热起来前,先有些冻僵了,对着这样一只扣子,费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终于解开。只是因为这样小的一个动作,手上的疼痛便马上压过了身体上的其余各处,手指吃痛挛缩起来。他睁开眼,对着阳光打量着自己的手。
阳光透过手掌上的洞,在大氅上投下一块光斑。他动一动手,光斑也跟着挪动,哪里被照耀到,大氅上哪里的绒毛就反起细细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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