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在睢州,城池已经摇摇欲坠,无论他怎么劝,刘钦都咬死了不肯退走,竟是宁愿死在那也不退的架势,那是他第一次认识朝廷的这个太子,齿少气锐,意气慷慨,但也毕竟在他所能设想的框架之内。如今时隔数年,这一番密谈,他却又第一次认识了他大雍这位年轻的皇帝,只觉心潮浪涌,头晕目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昏昏然如不在人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出宫的,隐约记得在宫门口遇见了陆宁远。陆宁远为他稍稍驻足,行了一礼,他魂不守舍,顾不上理会,脚下没根般出去了。那边,陆宁远让绷带架着右臂,对宫门口的侍卫点一点头,没有通报,也没有出示腰牌,便迈步转进宫门内。
第195章
刘钦还分不太清人影,但听脚步声就知道是陆宁远来了,在椅子上动动,不再坐得那么笔直。宫人按制在门口通报,刘钦摆一摆手,让人退下了。
等陆宁远走到近前,刘钦问:“大夫说什么?”
陆宁远执起他手,让他摸到自己被缠绕、包裹着,又被悬挂起来的右臂,“他说尚有法子恢复。”
他声音不大,刘钦听来却好像一道惊雷落在耳中,一时陡然而惊,睁大了眼睛面向他。
他原本就不死心,不肯相信陆宁远的手臂就这样因为自己而彻底废了,但在江南江北寻医访药这么久,到底也没听过什么好消息。之所以不肯放弃,只是尽人事而已,今日终于听见有一个人说有救,他震惊之余,竟是没有半点欣喜之感,反而疑心那个周维岳口中所谓的“神医”是在诓骗陆宁远,也诓骗于他。
刘钦轻轻握着陆宁远被包扎起来的右臂,定一定神问:“他说是什么法子了么?”
陆宁远向他转述,“他说我这条手臂受伤后不能承力,是因为里面的筋络断了,问我能不能接受将手臂剖开诊治。”
刘钦听得一愣,那边,陆宁远已继续道:“我答应了。他给我吃过药,应当是麻沸散,吃过之后……”他犹豫着措辞,“他拿刀割开我手臂,拨开肉,找到里面的什么东西,用牛筋线缝了一阵,用什么水浣洗了伤口,又杀鸡取了鸡血涂了一点在上面,之后又做了点什么,然后就帮我将缝上了。”
刘钦听来,只觉陆宁远说的每一个字都匪夷所思,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怀疑陆宁远是在骗他,第二反应是觉着不会。但陆宁远如果没有骗他,那他所说就是真的,一时间,刘钦甚至不知该怀疑陆宁远是在说胡话,还是该相信他说的这些东西。
他沉吟良久,问:“你说他剖开你胳膊,在里面缝针?”
陆宁远答:“是。”
“你怎么看到的?”
“我服药之后,身上觉不出太痛,但还是清醒的,就看着他怎样做。”
“缝完之后,他又把在你身上剖开的口子合上了?”
“是。”
刘钦更觉难以置信,但想此事稽诸史册,也不是没有先例,一时倒稍稍信了几分,又问:“那你手臂现在能受力了么?”
“现在还不能。”陆宁远答:“一个月之内,要每隔三日找他换外敷的药,一直到伤口结痂。他还教了我复健的法子,说大约三个月后可以活动自如。”
刘钦听他现在所言还算靠谱,眉头拧了一阵,不出声,半晌后问:“你怎么……他说要剖开你手,你就给他剖了?”
陆宁远答:“我想他既然是周大人的朋友,应当不会害我。况且只是再挨一刀,应当也不会变得更坏。”
刘钦这会儿才知,虽然陆宁远从未说过,但其实他心里也是十分盼着这只手能够复原的,不然也不会连这样的法子都敢尝试。
陆宁远伸手过来,按了按他的眉毛,他轻轻抓住了,握在手里,问:“你让他缝合好后,就自己下地乱走了?”
陆宁远答:“出血不多的。”
刘钦仍感难以置信,要不是眼睛一时看不见,真想拆开陆宁远的包扎亲眼看看里面。
今日给陆宁远看病的大夫名叫林九思,因为他拖延得太久,刘钦在百务缠身之余也抽空让人调查过他。若是以报告给他来的那些内容来看,“神医”二字确实是名不虚传。
林九思云游天下,居无定所,因此搜集他的消息殊为不易,就是搜集到的,也往往真假难辨,少有可两相对照的。
关于他的传闻当中,有说他曾几次治好过所有人都认为必死的人的,也有说他曾预言过看上去体魄强健的人命不久矣,而那人果然如他所说患急病而死的,还有些则更加神乎其神。
民间传说,往往因着一传十十传百,多有夸大不实之处,刘钦并不怎么相信,但林九思还做过些别的事,让他不由沉吟。
约八年前河南大旱,旱灾之后又是蝗灾,蝗灾之后又是瘟疫,迭降大祸,百姓颠连。地方官府上报朝廷,朝廷也并非没有做事,因中原乃是根本,不敢轻忽,很快就拨款赈济。但瘟疫散播难止,许多村子里常常一死就是一片,城里一开始还暂且无事,后来也开始控制不住。
地方官几次呼救,朝廷也几次派去官员处置,还从太医院里调拨了些太医,也征调了药材,却仍是收效甚微。据说那时林九思曾只身远赴河南,身入乡间,冒着染病的风险一一查看病患甚至死者,手调汤药,活人无数。后来瘟疫得以控制,据说就是用了他的方子。
刘钦让人调来相应资料,两相对照之下,确认此事应当无误,不是讹传,对这个林九思难免高看一眼。虽然他架子极大,引他不满,但他还是让陆宁远去找他碰碰运气,就是这个缘故。
如果他当真治好了陆宁远的手臂,让其恢复如常,刘钦想,不管他要什么,自己都能给他。
他曲起手指,在陆宁远左手背上敲了片刻,问:“对了,你有没有让他给你看看肺疾和腿?”
陆宁远一愣,“没有。”他握着刘钦的手,手心有点发热,“我和他说,我有一个朋友……眼睛因药失明,想请他看看。他答应了,说明日可以去馆驿找他。”
刘钦哼了一声,“我?我就不必了。”
林九思的规矩他知道,越是身份尊崇,他越是不肯给看病。要论起这个,那么天底下林九思如果只不给一人看病,这个人也是他无疑。
他这个天子,何必为着区区一个诊断,就上赶着拿热脸去贴旁人的冷屁股?莫说他只是一时失明,已经见好,就是当真完全瞎了,遍求名医,也不会去找这个林九思自讨没趣。
陆宁远道:“我没和他说你是谁,你换一个身份,也去让他瞧瞧吧。兴许能去除病根,这样以后就……就没事了。”
刘钦摇头,郎心似铁。
陆宁远用力在他手上握了两下,半跪在他椅子旁边,声音一矮,从他头顶移到了身侧偏下的地方,“去看看吧,好么?”
一阵怪异之感袭来,刘钦迷迷糊糊,险些一松口就要答应。
他没张口,陆宁远也没再说更多的话,却一直半跪在他身侧,无声地磨着他。过了好一阵子,刘钦心软,抿了阵嘴,道:“过几天的吧。”
“嗯。”陆宁远马上应,“那我一会儿去和他说。”
刘钦心想,随便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就行了,还要你自己过去,学刘备三顾茅庐,“此人可就见而不可屈致”么?那也得看看他是不是诸葛亮。又想如果不这样,估计那林九思又会拒绝,心下一阵反感,更不愿去看病,但答应了的也不好反悔,只自己默默不快。
离这么近,陆宁远自然察觉到了,不知道怎么宽慰他,拿起他手放在嘴边吻了吻,正想不到该说些什么间,那边宫人来报,说秦良弼已经进京,是宣他现在来见,还是等之后再说。
刘钦精神一振,“现在就叫他进宫。”
说完,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陆宁远,“对了,在江北时,我看秦良弼对你好像颇有结交之意,你对他却不瘟不火的,我一早就奇怪是因为什么,你们两个曾有什么过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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