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钦和他们睡在一处,一开始是想要稳定人心,到了后来,已能叫出每个人的名字。于是从那之后,城上每日的死伤便从报告给他的数字变作了一个个有名有姓有面目的人,甚至有人前一天还睡在他旁边,第二天再见到时就只剩下了半面身子。
他一开始还能自宽,后来渐感再难承受,幸好心性刚强,几次行将崩溃,又强自忍耐下来,不住登上城头,鼓舞士气,身上所携财物一无所留,尽数分给守城将士,连外袍都分了出去,浑身只剩下盔甲佩剑。
可就凭这样,就能守住城么?
不住有城砖垮塌,虽然马上就有人去修补,可次数多了,难免疲于奔命,稍有应对不当,就有夏人被放进城里。
或是有人登上城墙,借着重甲在身,在城头横冲直撞,要死上几十个人才能应付,可趁这个功夫,早又有多个夏人趁乱登楼。
一日之间城楼便要告急,眼瞧着真不能守了,熊文寿终于按捺不住,私下里劝刘钦道:“殿下,陆宁远一去不回,显然是指望不上了。殿下若有意,趁着现在城内还有些兵士能出战,请速速突围,总好过在这里等死!”
刘钦问:“我走之后,将军作何打算?”
熊文寿一愣,“臣能守则守,当真守不住时,只能收拾残部,抢一条生路出来,事有不顺,计熊某只有为国捐躯而已。”
刘钦摇头,“夏人已将睢州合围,因此难有消息进来,即便靖方传信回来,恐怕也在半路被扣下,未必就是自己跑了,再等两日不迟。”
熊文寿知道他从之前就对陆宁远多有偏向,听他如此说,也不再劝,以免惹人厌烦。
刘钦心里其实也没有底,但不愿表现出来,反而做出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正要说些什么以作安抚,却忽然闻报——城中有饥民暴动,已经围住了衙门!
他与熊文寿俱是一惊,心里同时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若是有人趁乱打开城门……
熊文寿蹭地一下站起,“臣去看看!”刘钦也系好佩剑,“我也去!”
他俩带人赶到府衙,民变已被弹压下去,军士们抓了几十人,押在原地等候处置,更多百姓被拦在外围,没人再敢发难,却也不肯退去,只把被抓的人连同军士团团围在中间。
熊文寿令甲士开道,才终于带刘钦挤进去,大声问:“你们想干什么?啊?想干什么?”
他久居高位,又久历戎马,对着刘钦时虽然常是一副陪着小心的谄媚之态,但如今摆出一副大老爷的架势,当真威势骇人,原本嘈嘈不安的百姓霎时噤声。
若非是马上就要饿死,他们哪里敢来这里,平时被催粮的小吏一瞪就腿肚子发软,现在见了一身甲胄、面容威严的熊文寿,更是张口结舌,原本满腹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低头唯唯而已。
好半天,才有人哭道:“老爷,我们好多天没有饭吃,实在没办法了啊!”
有人开口之后,周围人胆子就也大了点,开始七嘴八舌地说开来,“再没有一口吃的,就要饿死了!”
“已经饿死好多人了……”
“俺爹俺娘都饿死了,俺娃也要不成了……”
熊文寿缓和了面色,开始苦口婆心地道:“夏人围城,粮食运不进来,别说你们,就是守城的军士,一天也只有一顿饭,还是半稀的……”
刘钦拨开旁人走出去,不再听了,费劲挤到人堆外面,仰天叹一口气。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他也不怕多费些口舌,稍加煽动,再拿夏人的凶残恐吓一番,最后十之八九能鼓动着那些闹事的百姓一块上城头参与守城。
就是半个月前,他也要留下好言劝慰一番,再打开官仓,多少挤出些粮食,分给他们。
可他知道,眼下这座睢州城实已到了罗掘俱穷的地步。熊文寿所说不假,现在就是守城的将士也难得一饱。前天开始,为了维持士气,甚至已经杀掉战马充饥,连退路都给断了,怎么可能再有一粒粮食给他们?拿不出办法来,说得再多,也无非是威逼欺瞒而已,何济于事!
真就没有办法再守了不成?
他心事重重地抬脚正欲离开,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正是先前那个误扯了他盔甲带子的妇女。
这会儿她正远远站在人堆外面,脸上神情呆愣愣的,没有旁人那种焦急愤怒或是无助之色,反而十分平静,仔细看时,两边嘴角更是似笑非笑,十分不寻常。
刘钦朝她走过去,见她面黄肌瘦,比上次看时更显伶仃,问:“也断粮了罢?”心里已打定主意,过后从自己的口粮里分她一点,满城百姓中毕竟只有她不同,他救不了别人,保她一个总还可以做到。
女人怔怔瞧过来,见了他,这次不像之前一般惶恐,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刘钦见她举止大异平时,又看她怀里没有抱着从前从不撒手的婴儿,心头忽地漫起一阵沉重,却不愿相信,迟疑着又问:“你女儿呢,怎么没带在身边?”
女人像是忽然从什么当中惊醒,眼中混沌退去,低头看向自己的脚,轻声道:“没啦,让咱换着吃了。”
刘钦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等反应过来,只觉当胸让什么一撞,脸上猛地一白,当时站立不住,不由后退两步,刚刚站稳,便听她跟着又道:“换的那家孩子养了一年半,肉还更多,算来是让咱占便宜了。”说完,扯扯衣角,好像腼腆地冲他笑了一下。
刘钦但觉一阵天旋地转,原地怔了一阵,忽地推开搀扶过来的旁人,大踏步逃也似的走了。
他快步登上城楼,见着城下乌泱泱如蚁附而上的夏人,心中第一次现出一个念头:我是为什么守这座城?
为了从夏人手中保护这些百姓么?可夏人并非是真的虎狼,若能与他们谈成条件,他们也未必屠城,只是难免洗掠一番,所杀之人未必有如今饿死的多。
不,不是的。他清楚知道,他守这座城,只是因为这是雍国的城池,且控扼江淮,位置十分重要,不能落在夏人手里。若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他初出茅庐,新历此战,不甘心就此败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么,这些百姓就要为了这座城池仍在雍国手中,为了他自己不愿认输而饿死么?那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们都是雍人,世食君禄?不……他们哪里食过什么君禄,他们世世代代只是给朝廷纳粮而已。那是因为什么?
一瞬间的功夫,纷纷杂杂无数念头从他脑中闪过,在这一刻将他整个人填塞满,那样陌生,那样奇怪,甚至那样恐怖。
但马上,他神情一厉,腰背一下绷得笔直。不管如何,他是雍国太子,如今夏人当前,就不能不任其责!
轰隆隆——又是一阵炮石飞迸,他忽觉手腕被什么扯住,转头一看,熊文寿不知何时也已经回来,这会儿正跪在他脚边上,以手指着城下,不顾其他守城的将士在侧,痛声道:“殿下!你往下看看,夏人随时都要破城了,现在不走,往后就是想走,如何可得!”
刘钦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去,喃喃道:“我不走。”
熊文寿原本以为他在做戏,以为戏到现在怎么也该唱完了才是,但见他神情,才明白他是当真不走,并非作伪,吃了一惊,神情忽地真正焦急起来,痛切道:“殿下千金之躯,难道真要为这样一座小城陪葬么?”这句说来,已是不加修饰,直出肺腑了。
左右亲兵忙也跪倒,纷纷道:“殿下!”
刘钦浑身一震,如梦初醒,看了他们一圈,在城头大声道:“陆宁远二十日前就已出城,无论是成是败,定然马上就有消息传来,他也必定回军,来解我等之围。到时候城内一齐杀出,前后夹击,必然大败夏人!一旦撤走,让夏人进来,他若回军,岂不是白白送死!”
熊文寿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头,再抬起时已是双泪纵横,“殿下,他哪里还会回来!”
“殿下,快走吧!”
刘钦忽地把兜鍪扯下,掷到城外,怒骂道:“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人人都只为自家谋,所以才会丢了这里,丢了那里,到最后半壁江山都落进敌手,哪里也剩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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