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刘崇只说了一个字,就说不下去,此时在他心中的不只恐惧,更是刀剜一般的痛。恍惚间还是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一眨眼竟是这般人伦惨变!
他还记得刘钦小时候,像一只小麻雀般,这头飞到那头,嘴没有停下的时候,从早到晚叽叽喳喳。也记得刘缵刚出生的时候,他前面的几个儿子都早夭,刘缵是他当时活着的唯一儿子,他逗弄着这样小的一个婴孩,想该给他取个什么样的名字。刚好那时候弟弟鄂王也刚喜得麟儿,兄弟俩商讨一番之后,便一齐给儿子取了名。
那时他还年轻,或许还是有些雄心的,想自己的皇长子,将来的太子,名字须得有个好寓意,便选了一个“缵”字,弟弟也一同凑趣,给儿子取名为“绍”。赓续前业曰绍,承继发扬曰缵,刘缵便这样长大,从婴孩、到垂髫、到少年、再到如今的青年——刘缵啊刘缵,直到身死此日,他又缵得甚么?
刘崇老眼当中涌起浊泪,好半天才从心窝里剜出一句,“你如何就……杀了你大哥!你小时候……”
刘钦打断他,“大哥欲杀儿臣,儿臣只得自保而已!若非如此,现在殿内尸体便是儿臣!”他两眼当中涌出热泪,猛一抬头看向刘崇,眼泪飞洒在刘崇鞋面上,“若非父皇始终左摇右摆,难以明定继统之人,儿臣与大哥,何至走到如此地步!”
刘崇如遭锤击,呆立原地。
他为帝多年,无论做了什么,都从不曾有人胆敢质问于他,如果有人,那也只有死人。可现在幼子一身是血地跪倒在他面前,满目泪水之下,眼底还有未尽的杀气,满庭禁军、太子牙兵、太子死士环簇之下,他喝不出那一声“大胆”,反而不得不承认,刘钦说的是对的。
要是他早就定下传位之人,把另一个逐出京外,如何会到现在这样两个里面必须要死一个的地步?岑士瑜早提醒过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觉出有理,却还是没有当机立断,总想着时间还长,恋恋于这一顶帝王冠冕不愿去位,任由二子相争,愈演愈烈,终于到了今天这步。火舌已烧到他自己的袍脚、大水漫过他腰,他还想要稳坐钓鱼台、想要站在岸上看水高浪低,又如何可得?
“事已至此,你要如何做?”
他对着满脸泪花,面容却是坚毅冷峻、杀机凛凛的儿子,终于问出了这一句,话音未落,脸上已是老泪纵横。他生于宫廷,久蹑帝位,一生与权势打交道,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了。
晨风吹来,刘钦鬓角落下的头发轻轻摇动。“请父皇……”他掉下最后一滴泪,血泪斑驳的脸上,两只眼睛像是两支利剑,向着站在他身前的父亲直插过来,“下诏,速速召回宫外禁军。”
“请父皇下诏委任崔允文为新任禁军统领、更换各个宫门守卫,下诏委任陆宁远为京营提督、原邹元瀚部也一体委任于他,下诏抄斩谋逆犯上的罪臣刘缵全府,下诏将其定罪,下诏从今日起……命儿臣监国!”
在这一刻,刘崇像是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又像骤然老了十岁。骨头在他的身体当中打起了弯,一条条皱纹如疯长的藤蔓一般从他那张白净、保养得当、养尊处优的脸上飞速爬过,大半漆黑的发顶上,银色的发根如新芽般贴着头皮钻出——他已是这样的老迈了!
“依你。”刘崇无力地道。
刘钦伏在地上,向他重重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对身后道:“迅速收拾好殿门内外,莫要误了今日早朝!”
太阳照常升起,爬到宫墙之上,却已换了一片天幕。百官如常上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走到大殿之上,却才知道朝廷里面早已经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而在高高的宫墙外面,建康城在熟睡中苏醒,街上渐渐有了行人,沿街的小贩打开门闩、挂起招牌,洗漱声、泼水声、吆喝声、吵闹声渐次响起,一如之前的每一天,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建康城外,虫鸟在水面轻轻掠过,荷叶上的晨露抱成一团,杂树红英被风片片吹落,青山矗立,江河东流,一切都一如往日。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雍雍喈喈】
第145章
这一天,刘钦以太子身份监国,坐在龙椅上的刘崇神情颇为萧索,现出几分从未见过的老态龙钟。刘缵阴谋篡逆的消息和他的死讯在朝会时公布,一同发下的还有数道旨意,禁军、京营两军全都变了天,一路交与崔允文,一路交与陆宁远。
原先邹元瀚所部,此刻也正驻扎在京外,却没有如刘钦早上向刘崇要求的那样同京营一起划归陆宁远,而仍是保持不变。并非是刘崇说的话打了折扣,如今宫中禁卫均被刘钦换成自己的人,他不点头,刘崇纵然御笔朱批,诏令也难出宫墙,这是因为临到朝会之前,刘钦自己反悔了。
刘缵虽死,但也只是死了他一个,曾经依附他的文武大臣遍布朝廷内外,此时他们人心惶惶,都在观望,一旦处置不当,于肘腋之间逼反他们,便不是今晚这干净利落的一场宫变所能平定的了。他必须小心、小心、再小心,慢慢地行事,务求把这段最动荡的时间平稳度过。
这当口要是下手太过狠厉,恐怕会逼反原先的邹元瀚部,惹得京城不太平,他不能不怀此担忧。
当初邹元瀚兵败,他所部士兵几乎零落殆尽,新招募的这些也尚不可说已经成军,但毕竟也有大几千人,而且各个都是武器齐备的士兵,就驻扎在京城外面几十里处。
别说是几千甲士,就是几千头猪,忽然一起发难,那也要闹出些乱子,更何况邹元瀚身死之后,新换上的辟英仍是刘缵、陈执中的人,这时候最紧张的几人当中就有他一个。
辟英此人也不简单,和京营当中许多军官都有交往,难保他走投无路之下,不会有所串联。
如今中朝大变,最忌讳的便是京城内外的兵马再出什么乱子,因此刘钦权衡再三,终于还是请刘崇压下那道换帅的圣旨,留待日后徐徐图之。
陆宁远平白少了一路人马,倒不在意,反而是崔孝先,他那次子因为支持刘钦,已经被人攻讦得罢了官,正灰头土脸,谁知转过一夜,竟然形势陡变。刘缵身死,刘钦成了监国,最重要的是,他那个不声不响的长子,在他全然不知道的时候,也忽然成了刘钦眼前红人,担当如此亲重之任。他如何不又惊又喜,几乎怀疑是自己做梦,在朝会上把手伸进袖子里面,拿指甲在胳膊上狠掐两下,才敢相信竟是真的。
不过刘钦虽然出于一些考虑,刘缵的党羽许多都没有动,但有几个决不能放过,除去参与前一夜宫变的头领之外,便是现在正在狱中的陈执中。
陈执中现在已经下狱,没了实权,按说对他威胁不大,却是一面旗子,在刘缵死后,他的那些党羽,人人都只能盯向陈执中。刘钦料想会有许多人千方百计想要营救于他,便打定主意将其扼于未萌之时,监国当日,便提出尽快给陈执中论罪,而后不出十日便将其处死。
他这样做,不只是考虑陈执中于刘缵残党心目中的地位,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便是周维岳。周维岳把全部志望寄托于他,而他所承诺的公道,不能全不兑现。
岑士瑜其人,碍于现在形格势禁,他暂且动不得,周维岳的那一只千里迢迢运进京城的箱子里面牵扯的那么多的官员,他也不可能刚一上来便一网打尽。但他既然已掌权柄,那起码这个陈执中是非死不可的了,他若不死,刘钦无法直视周维岳看向他的眼睛,也咽不下自己心里一口气。
十日后的事情,暂且不表,刘钦第一日监国退朝之后,还有另外几件事办。
第一件事是,如何处置周章。
他忙得腿上伤口也只是简单包扎一下,连沐浴都没腾出时间,一时没有把周章想起来,后来是周章主动找的他。
那时刘钦已经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脸上、脖颈上、手上血迹也被拭净,头发重新整整齐齐梳成发髻,上戴一顶金冠,除去头发丝间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之外,已经看不出前一夜曾发生过那样一场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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