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章一愣。他既是这一路平叛总督,也是朝廷的兵部尚书,按制度陆宁远该来见他才是。况且陆宁远刚刚将他救下,也该到他面前转一圈听他说些感激的好话,可他不知为何,有意避开了自己。
周章无法,只得理理身上,拍去土灰,擦净脸上、手上的血,自去找陆宁远,向他道谢。
“将军神威,脱我一军于垓心,章不胜感激……”他还没说完,却见陆宁远不自然地错开了眼,嘴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周章见他冷淡,仍是客气地将道谢的话说完,因职责所在,说完只能又问:“不知将军此来,具体带了多少人马,现在都到了何处?”
他一早就听说了陆宁远动身的消息,但纸面上的数字往往特意矜夸兵马雄壮,是威慑翟广用的,未必作数。
果然,陆宁远道:“可战之兵有五万人,骑兵一万,步兵四万。”比之前宣称的十万之众打了个对折。
“此处是先锋轻骑两千人,余下大部距此还有一百五十里。”
周章听得微微一惊:人数不多,又相距如此之远,在翟广面前,岂不处处都是破绽?
他怕陆宁远打惯了夏人,便轻视翟广,沉吟片刻,委婉提醒道:“贼虽半退,却不算伤筋动骨。翟广老于韬略,方才撤军只是因为情形不明,待探得将军后军动向,定有所谋,还望将军慎之。”
他说完后,陆宁远却没应声,半晌才道:“我已有计破之。”
周章吃了颗软钉子,也不自讨没趣,向陆宁远作了一揖便去了。
他脱身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收拢之前被翟广打散的众军。
这些人见他被围,凶多吉少,便如李琦所言,都不肯实心救援,干脆“站在岸上观船翻”。最早他还能传出军令时,便调他们不动,后来被围困数重,更加不见这些人的影子。
可是等他脱险,总督之身尚在,仍是他们顶头上司,且手持尚方剑,一言便可决其生死,再度传见,这些人又马上唯唯听命,用不几天就纷纷急驱而来。
来到之后,或是辩称之前被不知哪里来的叛军牵制住了,无法救援;或是装傻充愣,说自己从未见到过中军使者,以为其军已经全军覆没,这才不敢轻举妄动;或是一见面就坦诚向他请罪;或是假装太平无事,一团喜气地向周章道贺。
周章只冷淡点头,既不问罪,也没显出什么情绪,让众将摸不清心思。
等到众将齐聚帐中,他才道:“贼军猖獗,先前隔绝中军,一时得计。如今本督既已脱险,无别话说,只有一言:方今陛下临御以来,解泽方覃,众将众臣有小过者,皆赐矜原,与之更始,无论高下,皆蒙皇庥。唯独雷霆降怒,手裂二人:一者为睢州成业,另一人便是二品都指挥使邹元瀚。”
“诸位自忖,若论官职高下、论比年之功,可有出此二人者?陛下数言:有为国者,败军不罪,若有为一己之私谋,误国误时,坐视邻军败衄者,胜无保军之功,败则无法外之恩,论罪当死,定无幸理。”
“众位将军见本督被围,恐无生路,便各自观望,以求自生之道,苟此一时,可日后论功议罪,岂能得免?纵本督不以尚方剑问罪,数日之后,陛下手诏传来,敢问诸位可有活路么?”
一番话只说得众人面如土色。
周章所说,决不是吓唬他们。如今陆宁远大军已至,朝廷要破翟广,仍然倚仗他们,却也不再非他们不可。陛下还在青宫时,就连邹元瀚都敢格杀,要杀他们,哪有什么忌惮?
况且陆宁远官职尚低那会儿,就曾奉命于一军之中当众刺死辟英,听说眼睛都不曾眨。他今日位高权重,又深受信任,要杀他们,简直如杀草芥。
事后陛下根本不会降罚于他,他们麾下的将官士卒,也别说给他报仇,起什么哗变,在陆宁远面前,怕是屁都不敢放上一个。
“职等一时糊涂……不敢求督师恕罪,只求督师给我们指一条活路罢!”
马上便有人乖觉,觉出周章此话不是要杀他们,而是另有深意。
周章神色不改,全没有刚刚死里逃生过的惊魂不定之态,好像也并不为李琦之死多么伤心,只看着众人沉沉道:“如今陆部将至,同叛军全面决战只在数月之间。自新之道,就在眼前,何须本督来指?今夜既是接风,也是同陆部一齐升帐议事,诸位若不各自勉力,本督纵想活人,如何可得?”
“为你们计,奋勉一战,虽死尚有荫于子孙;如仍玩愒,日后祸及家人,勿谓言之不预!”
夜里,众将去到陆宁远营中。
饿着肚子议过了事,所谓的接风宴自然十分简陋,众人也无此心情,只草草用了几口饭食,几杯水酒,并不敢醉饮。
席间周章冷眼觑着旁人。在陆宁远面前,江南众将今夜静得宛如鹌鹑,谁也不敢露出半点狂狷之气,同自己初见他们时可大不相同。
不知道是之前那一席话起了作用,还是因为陆宁远如今威名已经暴于南北,众人在他面前不敢丝毫造次。
他又看向陆宁远。陆宁远脸上看不出半点打了胜仗的喜意,反而隐隐约约透着股郁气,好像今日只差一点就要丧命的人是他。他为何如此?
之前他受困睢州,刘钦不顾那么多人反对,不顾前朝后宫那么多的谏言,谁的话也不肯听,执意亲征江北,解他于危难。若以天子对臣下而论,亲重之意,古之未有,若以别的而论……
那时他问刘钦,他执意亲征,是为公心、是为私心?但真正的话他并没说,那便是——社稷与一人到底孰轻孰重,你当真这么爱陆宁远,为了他什么都不肯顾了么?你可是天子!
只差一点,他就要这么问出口了。
最后一刻,在那双熟悉的眼睛的注视下,他想起了刘钦是君,自己是臣,像这等话,已经再也说不得了。
他没再说下去,下一刻却忽地额头一凉,一个念头从天外来,如一片飞雪,轻飘飘落在他的身上。
曾经他那么对我,也是真的爱我么?
周章收回思绪,重新看向陆宁远。
如今他荷大任、统大军、掌大权,天子亲重,倚任非常。为了他,刘钦不在意悠悠众口,甚至就连性命都可不顾,他还有什么不如意么?
周章神思不属,陆宁远心事重重,江南众将各怀忐忑,今夜实在是席不成席,宴无好宴,早早散场,各自回营准备。
等人走后,陆宁远要回帅帐,李椹却叫住他:“陆帅!”
这会儿附近还有卫兵,他也就没用私底下的称呼,见他回头,抬一抬手,跟着他往帅帐里走。等进帐之后,就再没旁人,他问:“还在忧心二曾的事?”
周章那边最近交战太烈,许久不曾听说京城消息,自然也不知道曾永寿兄妹之事。李椹却已经听说这两人被劫走了,一时大为吃惊。
可朝廷后来压下一切消息,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做下的,更不知细节,但见陆宁远回京一趟,回来就一直不大对劲,心里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只是陆宁远不提,他也就一直没说。
他担心此事与陆宁远有关。不止是为了他这些天的反常,也是因为若非涉及到他,朝廷完全无需把这件事情死死压下,一点风声不透。
陆宁远半垂着眼,掩去了情绪,可让他拿言语相挑,那两只眼皮果然下意识地跳了一下。
“不是。”很快,陆宁远答:“二曾的事,陛下已经不怪罪了。”
那是为了什么?李椹等着他后面的话,可随后陆宁远就又沉默下去。
他垂着头、垂着眼、也垂着两手,在原地站得僵僵的,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孩子。过一会儿陆宁远道:“你先出去吧。”下了逐客令。
李椹皱皱眉头,又看他一眼,最后叮嘱道:“有事传我。”就出去了。
他走之后,帐中就只剩下陆宁远一人。他又在原地站了一阵,回到桌前提起笔来,对着空白的信纸发怔。
那天他在乾清宫大闹一通,事后消息被死死压下,无人知道,施邵康对他的指控也再无人提及,晚上太医为他接好了手臂,随后他就被人送出宫外,第二天一早,圣旨并着药材发来,让他火速离京,赴前线平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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