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远依言站起身,却道:“陛下,当日臣听见百姓如此称呼,已觉不妥,当时便要他们改正,许多军官都在场听见了。”
他不解释,刘钦也不会问,但他既然不厌其烦地解释,刘钦便静静听着,也不打断,等他说完,点点头道:“知道了。晋元帝有一祖逖而不能用,我岂是司马睿?还是议一议同夏人的战事。”
他相信陆宁远所言无虚,在他说着话的时候,想的却是:此事说大不大,下面的人都不曾报告给他,申维却是如何知晓的?难道他的消息比自己还灵通不成?
只有一人有这个本事。刘钦视线不动,在陆宁远手上握握,让他找把椅子坐了,“你打算怎么对付曾图,说来听听。”
“是。”陆宁远应下,“如今狄庆大军分散占据亳州附近诸城,亳州与开封之间虽然不远,可是道路不通,接下来自然是要逐一收复各处,力图将二者连为一线。”
秦良弼心道:哼,三百斤的野猪,练就一把寡嘴,这话谁说不来?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
陆宁远又继续道:“狄庆近日没再攻城,而是缓缓调拨人马向西,便是早做预备,想与我争夺河南各县。推狄庆所想,应当是认为我会徐徐而进,沿途拔除各处,最后再解开封之围。夏人不擅器械、不擅守城,又一向轻我,定然会想法野战。如果此时进军,让狄庆以为有机可乘,臣以为他很可能传令曾图暂停东进,伺机而动,以图全歼。只要曾图留下,臣便有法破之!”
秦良弼问:“什么办法?”
陆宁远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庙算也只能算到此处,具体如何破贼,还要看曾图到时候如何应对。”
他好像又恢复如常,对秦良弼的步步紧逼也没什么反应,言语间没半点锋锐处。
“你的后续兵马怎么调动,还过来么?”刘钦问。
陆宁远答:“臣各部除去留在开封的之外,多在柘城附近,这几日并未移动,臣以为不需他们过来,以免声势过大。陛下如果允准,臣请让他们留在那边,寻机拔除一二城池,以作大军补给。”
“孤军在外,不怕被夏人包饺子么?”秦良弼插了一句。
“这便是臣要给夏人的‘可乘之机’。”
“那好,”刘钦精神一振,“那个郭介,青阳已经向你讨走了吧,看看此人能不能派上用场。”
“陛下放心,臣知道该怎么用他了。”徐熙神色如常地道。
刘钦点点头,没再说话,徐熙便知道是该退下的时候了,躬身告辞。
秦良弼也站起来,见陆宁远不动,气得在心里哇哇大叫,可又不能表现出来,一张面孔腾地红了。默默走到门口,却见一人急匆匆赶到门口,对朱孝说了些什么,朱孝随后神情一动,进来对刘钦道:“陛下,呼延震要不行了。”
第276章
时隔多日,再听到呼延震这个名字,刘钦面色仍禁不住微微一变。
他是喜怒不常形于颜色的人,像这样一句话落后,猛地便沉下脸去,实在罕见。
徐熙顿了顿脚,秦良弼也站定了,远远觑着刘钦面色,嘴上没敢多说什么,心里却想:他奶奶的,这人居然熬到今天还没死?又想:要不是当初陛下说留他一命,老子早剁了他,还能等到今日?
陆宁远猛一咬牙,脸色白了,身上有什么磅礴欲出,不知哪里的骨头发出轻轻“咔嗒”一响。他没有别的动作,低头看着刘钦,像是等着他接下来的话。刘钦却平淡道:“知道了,想办法吊住他的命。”
他本来想说,要林九思想想办法,一转念便觉不可行。林九思是救人的人,让他杀人,他定然不能奉命,也不必自讨没趣,更平白让人低看,便道:“青阳,你去看看。”
他以前不曾听说,伤后却知道徐熙的医术居然也十分精湛,更重要的是,他与林九思是截然不同的人,此事林九思干不得,徐熙却干得。
果然,徐熙闻言没有半点迟疑,反而因为猜出他的心意,欣然应了,领命后便先往呼延震处去。
等人都走干净,刘钦沉默下来,举起只手,翻掌看看,冷不丁问陆宁远:“你说我还能赶上亲手杀他么?”
陆宁远把他那只手一把攥住了,“要是你不方便,我替你去。”
刘钦看看他,“嗯,你代我去也是一样的。”口中如此说,心中却颇感沉郁。
他从前也受过伤,但从没一次在床上一连躺这么多天,身上仍没多少力气。疼痛他尚可忍受,但下不得床、坐不起身、凭自己翻身都翻不过去、稍一劳动心神就觉着昏沉的虚弱之态,实在不能不让他烦闷。
林九思不敢做太乐观的预计,军医更不必去问,听说他们一早就觉着他该是死了,就是刘钦自己,再是刚强,也拿不准将来如何,能有几分恢复到从前。
难道就一直这样半死不活、缠绵病榻?于常人而言,这般活着到底有何意趣?他还有能亲手杀了呼延震一雪前恨的那日么?他的这双手还能亲自提着刀,像从前他做过的那样,割断呼延震的颈骨、砍下他的脑袋么?
“你起身太久了,我扶你躺下。”
陆宁远的声音忽然响起。说着,不等他答应,抱起他慢慢平躺回床上。刘钦不欲让他看出自己心情不怿,便笑道:“你对虎臣倒是不记仇。”
他们两个结了梁子,刚才秦良弼言语间对陆宁远也多有抢白,陆宁远之前明明表露过些许不友善之意,可这会儿再看,竟又恢复如常,好像全不记恨被秦良弼当众死死顶在桌子上的事了——刘钦醒来后听说,心里都颇不舒服,只是一碗水端平,在秦良弼面前没说什么而已。
陆宁远一怔,随后道:“我不记恨他。”
他坐在床边,俯了俯身,扶起刘钦的头,把枕头上的褶皱抚平了,又轻轻搁下去,手指背面在他瘦削的脸上抚了抚,握住他没受伤的右手,“我没过来的时候,都是他护卫你。我感激他。”
他顿了一顿,像是犹豫着,但最后还是低声道:“但我也恼他……献俘阅兵那天,他负责护卫,怎么能不仔细探查周边?要是我……可是我没赶来,我不在你身边,我更恼我自己……我心里有恨。”
他握着刘钦的手忽然收了收,像是肌肉一时绷紧了,过后很快便放松开,拇指顶着他的掌心。
他这样直白说出,反而是刘钦一怔。
他从前与人相爱,似乎也口无遮拦过,但后来似乎总是针锋相对的时候为多,两人的真正心思,只在话语的机锋后边漏出一点,他也就习惯于此,好像就该是这样。可是在这一刻,陆宁远将自责、歉疚、恼恨一股脑全都不加遮掩地袒露出来,让他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了。
若单以羁縻御下之术而论,对陆宁远这等人,刘钦但凡愿意,以帝王之尊,将其置于股掌之中不是什么难事。但陆宁远如此坦诚,刘钦自然不能再以权术相对,也不可能打什么机锋。可是把他置于这般境地,要他也如此,他实在没法开口。
他该如何对陆宁远说,在伤后的这些日子里,在两人初见的前几天,自己竟是暗暗恨着他的?是迁怒怨怼也好,是他病后心神软弱也罢,在陆宁远担忧他的时候,他竟是抱着这样赤裸的恶意。
刘钦的右手原本是虚虚松开的,现在几根手指也按在陆宁远手背上,他感到自己沉默了片刻功夫,没让这沉默再持续下去,只好道:“是虎臣有疏忽,不过战场上的事,也没有绝对……”
他其实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凭本能拿言语胡乱填充着当下这块时间,也拿言语躲避开了什么。
他接惯了锋刃,自己也身手了得,与陆宁远从前你好我好时还感觉不到,今日陆宁远将这样坦诚、甚至柔软的东西向他倾下,他才惊觉自己竟像第一次同人相爱,过往的经验没有半点可倚靠处,明知道陆宁远说完后两眼巴巴地看向自己,想听的并不是这个,却也实在茫然无措手处,当此之时,竟突感一阵难言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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