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带了另外几碗药来,见这人喝完,放下他正要走,袖口却被拉住。那人半躺在地上,“嗬、嗬”地想说什么话,两只费力张开的眼睛里满是感激之色,过了一会儿用光了力气,松开了手,可是仍固执地看着刘钦。
刘钦心中忽地一动,随后为自己的刚才所思和今日所为感到一丝荒诞,于是对他笑了一笑,转身查看别人去了。
等所有带来的药都喂完已近深夜,因为接触过病患,本营是再回不去了,他只能和军医睡在一处,当夜早早上了床,却不肯入睡,只看着外面发呆。
夜幕下,一只只营帐像是一座座黑色的小山,沉静平和,月光落在上面,愈发显出静谧,全没有半点白日里的肃杀之气。原来夏营当中,也有这样的风景吗?
默默瞧了一阵,一阵微风吹过,帐外人影幢幢,是呼延震来了。刘钦正怕他不到,见状便悄悄起身迎出去,几个军医都已睡熟,倒没发现有人出去。
呼延震没有染病,按说不该与刘钦接触,但他急于看到成效,捺不住性子,果然试药当夜就来查看情况。刘钦对他的性格一清二楚,带着他一一查看过几个服过药的士兵,还特意多逗留了一阵,将白日的情形对他细细复述一遍,听得呼延震不住点头,丝毫不疑有他。
如此数日之后,果见成效,几个服药的士兵除去一个病得太重,到底死了之外,其余几个全都日渐痊愈。另外还有一个——呼延震也终于病了,头昏脑涨,咳个不停。
刘钦这些天一直忙上忙下地照顾人,顺手也煮了一碗药亲自端给他。呼延震毕竟身体强悍,没像其他人一样卧床,这会儿坐在桌边,只有脸上微微发红,几乎不见半点疲态。
他接过药拿在手上,也不急着喝,先对刘钦道:“别站着,别站着,你也坐。”
刘钦也不客气,当下便坐在他身边不远,一只手放在桌上。
“先前俺多次试探你,你别放在心上。咳咳……你毕竟是雍人,又是那样高的身份,俺心里难免画魂儿,怎么也得多看一看,你说是不?”他瞧着刘钦,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真诚神情继续道:“俺万万想不到,这些天你能做到这样,就是俺们自己人也未必……”
他忽然意识到说错了话,自己“哈哈”笑了两声,“俺是粗人,要不是摄政王,现在还在大草地上给人放牛,说话难听,你别见怪啊。之前没把你当自己人,是俺小人之心啦,你放心,咳,俺昨天已经和都统说了你的身份,上面马上就要派人来了,不会埋没了你的……咳、咳咳!”
他说着,邀功般地对刘钦眨了眨眼,“你是陆将军的儿子,又真心来投,官职小不了你的,俺以后怕是还要靠你提携呢!你可不许记俺的仇。”
以后?你哪里还有以后?刘钦摇摇头,没说什么,只对他微笑一下。帐外一抹日光照射进来,从他耳朵、脸颊、嘴角依次穿过,刚才的那个笑像是阳光下的一缕幻影,在略显昏暗的帐中倏忽闪烁了下。
呼延震呆了一呆。相处多日,这还是他第一次瞧见刘钦这样,不由有些奇怪,却到底没放在心上。
“药要凉了,趁热喝吧。”刘钦提醒。
“唔。”呼延震应了声,端起碗就凑到嘴边。
刘钦不动声色地紧盯着他,看见他嘴唇沾上碗边,一颗心咚咚地跳了起来。
给呼延震的这碗药和别人的不同。泽漆可入药不假,可生泽漆也有剧毒。刘钦煮药时没有旁人,煮好之后往里面加了不少生泽漆汁,只要下肚,不怕毒不死他。
他筹划多日,全为今天,一会儿只要呼延震被毒哑了喉咙,无声无息毙命,他便即刻持他的腰牌出营,等夏人发现时,他早去得远了,那时天宽地广,才算真正逃出生天。
呼延震竖起了碗,喉管一张,第一口就要下肚。
刘钦屏住呼吸,忽然,帐外响起一串脚步声,帐门口日光大亮,曾小云揽帷而入,“呼延大哥,啊,靖方也在!我正要找你呢。我父亲听说你在这里,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刘钦脸色微变,几乎马上就要站起,忽然反应过来,强自控制住,勉强坐着没动。
“嗯。”不知是焦急还是恨意太过浓厚,他这声发出,尾音竟然有点颤抖。
呼延震觉出不对,把碗放下问:“怎么,有什么不妥吗?”
刘钦张了张嘴,随后低下头,“没什么。只是……想到曾伯伯,就难免想到家父。如今曾伯伯仍在,但……”
呼延震见是为了这事,“嗨”地一声打断他,拍拍他安慰道:“我当是怎么了。天下无不死的父母,你何必总挂念着!像俺,八岁时候就没了爹,十岁不到又没了娘,这些年不是照样过来?你多杀几个雍人,就是为他报仇啦。”
他说着,又举起药碗凑到嘴边。
刘钦在悲痛之中抬眼看他。虽然来了不速之客,可毕竟天不亡他,眼下这戏还有得唱。他一只手仍放在桌上,另一只悄悄摸向靴筒,打算一会儿药性发作,曾小云前去查看时从背后一刀结果了她,以免打斗起来惊动旁人,不好脱身。
碗中液面已矮了一点,呼延震喉结抬起,只待那么向下一压。刘钦浑身肌肉绷紧,随时就待扑出。忽然,帐外传来一阵鼓噪,然后是呼喊声、马蹄声、兵器相接声,下一刻,一个士兵冲进帐来,大喊道:“将军,不好了!雍人劫营,已经杀进来了!说是叫陆宁远的!来得好凶!”
呼延震手顿在原地,面色倏忽一变,绿色的眼睛当中,惊愕、困惑、恼怒一一闪过,最后全凝成一股杀气,像是把出了鞘的利剑,悠悠一转,双目如电,猛地向着刘钦射来。
事已至此,刘钦毫不犹豫,猛一站起,扣住碗沿向上便掀,硬往他喉咙中灌。
呼延震掰着他的手腕向外推去,发一声吼,猛地挣开,吐出口中残药,把剩下的这碗药汁劈头泼在刘钦面门。
刘钦哼都没哼,见一击不中,拔出靴间短剑就往他咽喉间刺。
呼延震扣住他手,腰间一拧,把刘钦猛掼在地上,要夺他手中匕首。刘钦摔倒在地,伸腿踢翻呼延震坐着的马扎,也将他带倒,顺势一个拧身压在他身上,紧攥着刀柄,一寸寸往他脖颈上压。
眼看着就要压进肉里,他却眼前一花,忽然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知道是被生泽漆汁泼到眼睛,可生死关头,也来不及感叹什么天意,只凭着一股蛮力,又把匕首狠狠往下按去。
却不料喉咙一紧,像被什么绳索从后面勒住,稍一松劲,小腹间猛地大痛,呼延震屈膝一顶,将他顶翻在地,反而压将上来,夺不下匕首,干脆抄来桌上铁铸的兵符,猛向他头顶砸来。
刘钦看不到,可是被呼延震压在身下,攻守易势,也觉不好,明知道他要划下杀招,却不知该如何躲避。
命悬一线,生死之际,预料中的一击却没落下——帐外马蹄声忽然迫近,一道风声响起,刘钦身上一轻,是呼延震翻身而去,滚到旁边,似乎是在躲避什么。曾小云急促地“啊”了一声,声音当中惊愕莫名。
再然后,刘钦手臂上被股大力一扯,人已顺势站起,被带到一匹马上。随后两只手从背后抱来,把他环在正中,一个他再熟悉不过、自打重生以来日夜不敢稍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别怕,我带你出去!”
是陆宁远的声音。
第5章
刘钦眼睛看不见,耳听得风声呼啸,知道是陆宁远正在催马,两手胡乱一摸,抓到身前的马鬃攥在手里,定了定神。耳中交战声正炽,中间夹着雍人的呼喝,可知陆宁远不是单骑前来,应当是带了支兵马,只是还不知道人数多寡。
现在是怎么回事?难道上辈子这个时候,陆宁远也率军劫过呼延震的大营?他怎么没有印象?
他来不及细想,肩上猛地一沉,整个人被压低下去,一阵凉意从头顶掠过,带着羽箭破空的哮鸣音,擦着发顶去得远了。
按在他肩上的手松开了。刘钦直起身,感到陆宁远右臂从他肋下穿过,紧贴在他腰间,似乎是在控马,左臂不知道在哪,料来当是在挥剑抗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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