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继续说了许多,刘钦也不打断,只是听着。等熊文寿口干舌燥地发表完他的演讲,刘钦才道:“平身。给熊将军看座。”
等了这么半天,他只说了八个字,其中六个还是对宫人说的,熊文寿愈发提心吊胆,想今日怕是不能善了,最好的结果也是要连降几等,最坏的……最坏就不知道要坏到什么程度去了。又想刘钦单独召见自己,或许是想给自己留几分情面,免得在朝会之上当众给他难堪。
这么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勉强坐了,坐下半晌才发觉椅子离刘钦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他却也不敢发问,更不敢挪动,只在椅子上如坐针毡。
刘钦开口,却是问:“前番三路军合围狄庆,你迁延不至,后来元涅进逼京师,你却星夜疾驰赶到,是什么道理?”
熊文寿心中一激灵,便待要答,刘钦却原来并没说完,继续道:“急于勤王救驾的说辞大可不必说了,元涅军一时片刻可过不得江。何况三路围剿狄庆,也是给你发过明旨的,顿兵不进,便是抗旨不遵,总要有个说法。”
熊文寿见要说的话被堵死了,神情讪讪,但心思一转,便感刘钦口气虽然严厉,却也是要他说话的意思,整整心神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先前观望不动,确实事出有因。”
他不等刘钦追问,马上便又继续,“狄庆孤军深入,无坚城以为依托,来去自如,岂会坐以待毙?若是他占城而守,三路合围尚有几分把握,以其骑兵之利,臣窃以为合围之事不能成功,因此……因此稍有犹豫。因在麻城多耽搁了一日,被夏人小股骑兵抢先烧毁渡口,为修渡桥,便又耽搁,这才一步慢步步慢……当日情形便是如此,请陛下明鉴。”
说完,他鼓起勇气,向着刘钦瞧去一眼。刘钦仍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让人不辨喜怒,却轻轻点了点头。
熊文寿知道自己毕竟是赌对了一半,紧绷起来的肩膀一沉,在心里暗暗松一口气。
在进宫之前,他在来的路上便一直在想,刘钦一定会问及他失期之事,自己到时如何作答?
他可以把责任推给夏人,说他们抢在前面烧毁渡桥,耽搁了他的时间,也可以把责任推给下属,说他们畏惧夏人,自己虽然几次出示朝廷旨意,奈何他们阳奉阴违,总是故意拖延时间。
说辞有许多,但想刘钦何等精明,当日在睢州,他与成业阵前的几句谈话,过后被被刘钦一一复述出来,那时刘钦甚至还不是天子,此时拿这些胡话诓骗他,自己能落下好么?
他犹豫再三,一直到进殿之后,仍是举棋不定,但临开口时,瞧见刘钦威容俨然之态,心中一凛,又感念他今日单独召见自己,毕竟是非常之恩,他不能太不知趣,终于还是道出实情。
另一边,刘钦心里已打定主意,今日没有旁人,如果熊文寿肯推心置腹,在御前好好分说,那么即便他真有大过,也可不多追究。反之如果他东拉西扯,将责任胡乱推诿出去,前面几次的帐便要一起算了。
他点头之后又问:“既然你以为这法子不可,为何之前不说?”
熊文寿低头答:“陛下一心要战,臣不敢置喙。”
刘钦这时已能略略看见人脸,却看不清他脸上表情,但听他这样说,也想起战前解定方就曾上书反对,被自己置之不理,明白他是想说自己反对也没有用,话中不无牢骚之意。
他也不安抚,即刻又道:“你说狄庆拥骑兵之利,合围难成。但我先前定下此计,就是想他立功心切,等闲不会退走,因此才命三路分进。事后看来,也确实如此。如果你能早几日赶到,焉知合围就不会成?”
“臣惭愧。”熊文寿也答得很快,“臣当时想这三路人要同时到达,才可算是合围,行至半路,秦远志败报传来,臣便进退失据。若是如常上前,恐怕非但不能解围,反而白白以麾下儿郎填饲夏人虎口,因此生了犹豫观望之意。臣……臣一开始实未料想陆……陆指挥竟能以一军与狄庆交手而不败,等臣察觉战机之时,却已经晚了。”
因陆宁远有平定刘骥之功,此时他已被刘钦拔擢为都指挥使,官衔已与熊文寿这老上司相当。熊文寿颇不适应,一句“陆指挥”在舌头尖上转了半天方才吐出。
刘钦又点点头,“你这样说,足见是对我推心置腹,我便也和你说说心里话。”
熊文寿一怔,忙整整心神,前倾了身体应道:“是,请陛下赐教!”
“你担忧前军已败,自己贸然上前会白白增加损失,是老成持重之见。可结果你也看到,秦远志虽败,入城整顿兵马后仍能稍稍牵制夏人,尤其是尚有船只可以水战;而陆宁远,以一万兵马独对夏人,不胜不败,如果彼时有你支援,胜负还在未定之天。”
熊文寿不敢再坐,摘下帽子,起身连连谢罪。
“你的担心当然也不无道理。当时秦远志军情况不明,如果他全军覆没,那便少了一个支援,在夏人手上不一定能讨得便宜。如果陆宁远不是那样悍勇过人,即便你赶到了,两军夹击,在夏人手中也未必落好。江北那么多场战役打下来,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了,我也理解你的顾虑。”
从前几个月相处下来,熊文寿如何感受不到刘钦对自己颇多微词,其实心存不屑?就是杀了成业之后,刘钦安抚于他,也是拿捏着架子,恩威并施。好话当然也对他说过,却不曾真正给过他青眼,他非草木,冷热亲疏自然感受得一清二楚。
如今他本就有失期之过,脱不得罪,“抗旨不遵”四个字更是一早就被刘钦抛了过来,因此他早已想到,刘钦对他最轻的惩处也是要当面训诫敲打一顿,却不料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怔愣难言,说错话道:“殿下……”
刘钦声音不高,听来简直如水一般,难得地对他温词相对,“我说这些便是要告诉你,战场上的事,事先谁也说不清楚,就连第二天的事都难以预料,一战就扭转了战局也未可知。我在京城,你在前线,我收到消息总是比你晚上几天,许多情况也难以马上知道,我的一些命令发给你,未必符合实情,你相机而动,与军令稍稍相悖,也并不就是罪大恶极。”
“只是你居高位、统大军、为国藩表,也受国厚恩,行止当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你顿兵不进,究竟是判断以当时的局面,进军绝没有半分胜算,还是存几分想要保全自身兵马的私心,见有借口可找,尽量避免与夏人一战?”
刘钦也不等他答,“至于后来,你星夜驰援京城,赶路太急,以至于马步军前后脱节,一度险些被元涅分兵截断,究竟是因为京城局势已经危如累卵,还是你想表现一番拳拳忠我护我之心,以掩前番抗令之过,彭祖,此事只有你一人清楚。”
熊文寿汗流浃背,讷讷说不出话。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当面数你的罪。你我君臣从江北相识至今,夏人手底下也算彼此扶持过,自与旁人不同。我知道你的行事,你也清楚我的为人,咱们两个就开诚布公地讲:我不怕谁对我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一套,苟利国家,我都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唯独不能接受旁人以私心误国。”
“殿……陛下!”
刘钦抬手打断他,自顾说下去,“我心中之志,只在‘恢复’二字而已,不知这两个字是不是也在你熊彭祖的心里。权钱荣宠,以你在江北带兵多年的名望、资历,不论你看重什么,都不紧要,也迟早都会有,前提是你不把它们放在最前面。”
“我第一次和你说这些,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因你抗命不进,我要治你的罪,抗击元涅有所斩杀,也会叙你的功。之前没听解督等人的谏言,执意出兵,我也会当着朝臣之面引咎于己,你我君臣,往后各自勉励罢。”
熊文寿一时无言,今日心中震动实是超过他从前四十年的全部。
从进殿见到刘钦的第一刻,他便察觉比起两年前在睢州时,刘钦似乎变了,以为他是因为做了皇帝,变得威严、严厉,但并不是。比起在江北时,他好像反而少了几分火气,说出来的话却是他闻所未闻,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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