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还嫌他不够倒霉,慢吞吞又走一段,他忽觉额头一凉,竟是下起雨来。
此时已过立冬,冷雨近冰,丝丝钻人脖子,还不如干脆下雪。只一会儿,刘钦握着缰绳的两手就冻得通红。队伍当中哭声更高,被雨一洇,像是隔了块受潮的木头,闷闷地传来,比刚才还要更让人难受。
他再次转头,见许多人终于支持不住,七扭八歪地坐倒在路旁,一张张脸上只有麻木,连痛苦之色都看不见。
这些人沦落至此,别说棉衣,就是身上衣衫还能蔽体的都不多见,让十一月的寒风一吹,裸露在外的皮肤全都变成了恐怖的紫红色,偏又遭了这一场雨,还不知该如何忍受。
刘钦想起自己在被夏人抓走前狼狈逃难时的经历,比起他们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时心有戚戚,对他们生出怜悯之意,却也做不得什么,只伸手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大氅,好将冷雨挡在外面。
陆宁远骑着马从前面赶来,因有旁人在侧,先行了一礼才道:“禀告殿下,几里外有个村子,几乎没有人了,今晚是否在那歇脚?”
刘钦总算听见今天第一个好消息,不由打起些精神,点头答应,命令加快速度行军。
按他这些日的经验,像这样的村子,想在里面补充军粮是不指望了,能躲雨取暖已是天幸,只盼这附近没有夏人,能让他们安稳度过此夜。
几个士兵驱马向后传令,沿途护送百姓的军士驱赶着散坐在各处的百姓起身,见有人迟迟不动,吆喝声渐渐变成喝骂,更有人拔刀威胁,甚至动起了手。
刘钦看得大皱其眉,便想要陆宁远去约束士卒,谁知对方却道:“如今士卒饥寒,若在此时强加约束,恐有不测。”
刘钦讶然。知道他是担忧兵变,虽然稍一寻思就知道此话有理,但实在难以相信这是从一向以军纪严格著称的陆宁远口中说出的。
似乎是看出他的惊讶,陆宁远紧接着又道:“用兵之际非练兵之时,等稍一安顿,臣定当教习士卒,申明军纪,殿下勿忧。臣先去后面看看,不使兵士欺民太甚。”
刘钦这才恍然,点头放他去了,但心中不禁思量:陆宁远才带了几年兵,怎么就有这等思虑?想起偶然撞见的解定方那副激赏之态,不由得愈发沉吟。
等进了村,果然如陆宁远所说,整座村子几乎都空了,除了些老迈不堪,行走不便的人外瞧不见几个活人。路旁蒿草已长到半人多高,在风雨中忽忽摇曳,时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野狗远远对着人狂吠,龇出的獠牙已和狼一般无二。
家家户户的门板能拆下的都被拆下来了,瓶瓶罐罐砸碎一地,只有厨灶下不知多久以前的黑灰还残存了些生活过的痕迹。不知战端启前,这都是些什么人家?
刘钦在兵士生起来的火堆前烤了阵火,听门口传来哗啦啦的盔甲声,本以为是陆宁远,回头一瞧,却见张大龙急哄哄地进来,“千总让俺给你……给殿下送点吃的来,还有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他说你要嫌凉,就放头盔里拿火滚一滚喝。”
陆宁远在解定方处官复原职,仍然做个千总,但已不在熊文寿麾下。刘钦接过水,的确是凉,懒得折腾,直接喝了,问:“你们千总呢?”
张大龙答:“忙着安顿那些百姓呢。我也过去了,根本忙不过来,哎!”
刘钦听得不是滋味,只得从火边站起身,冒着冷雨寒风走到屋外,“我也搭一把手。”
张大龙站在原地张了张嘴,似乎想阻止又作罢,跟着他一道往安顿百姓的民房去。
村子里空屋虽多,但还能挡风住人的很少,百姓又需住得尽量集中,以免有突发情况时顾及不到,因此大部分人都只能睡在野地里,住人的屋子每间都挤了几十个,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刚一进门,呻吟声、哭声、吃东西时候的呼噜声、争抢睡觉地方的怒骂声像道大浪一样拍过来,逼得刘钦险些一步退出来,见陆宁远、李椹都在屋里,咬咬牙找空也走进去。
陆宁远却迎着他走过来,几乎是拿身体又把他挡出门外,“这里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分发粮食,让怀音他们做就行,殿下去歇一歇吧,明天还要赶路。”
刘钦心道:那我这趟不就白来了?正要拒绝,抬头看见陆宁远的两只正看向自己的眼睛,顿了顿没有说话。
他刚才第一眼就注意到陆宁远披在铠甲外的袍子没了,在墙角一个抱着婴孩的妇女身上,再摸自己身上大氅,就觉压得肩头沉甸甸的,如果现在脱下来找个百姓盖在身上,已经迟了,而且迟得未免好笑。
他忽地想到解定方那双先是审视、随即恍然的眼睛,恍惚又在陆宁远的脸上再次见到它们。虽然此时此刻陆宁远目光平静,没有解定方的那种神色,可刘钦如何不知,这一番下来,自己隐藏在大义凛然下面的本意早显露无疑。
他默默无语地随陆宁远回到自己刚才的住处,脱下大氅放在一边,坐在火堆旁盯着跳动的火舌看了一阵,冷不丁开口,“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大同?”
陆宁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答:“等殿下平安安顿下来之后,臣再启程。”
刘钦反问:“如果我一直不安顿呢?”
陆宁远垂了垂眼睛,没有说话。
刘钦复明之前,两人谈到关键处,陆宁远就每每沉默以对,那时刘钦一心想看他脸上是副什么表情,可是如今当真看到了,才发觉其实什么也没有,什么都看不出来,陆宁远像是一块石头,把那颗心严严实实地藏在里面,如果只是在石壳上轻轻敲打,如何能得见里面的光景?
刘钦忽然问:“你怕我遇到危险,想保护我?”
说完,见陆宁远愣愣的不说话,紧跟着又问:“无论我去哪,只要危险,你也都跟着吗?”
“你带着几十个人,敢去劫夏人大营,是因为知道我在里面?”
窗外一道闷雷滚过,打斜里一道白光照亮陆宁远的大半张脸,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来,张大龙挟着风雨破门而入,“不好,夏人摸过来了!”
第15章
陆宁远霍然站起,“来了多少人,到哪里了?”
“太黑了,看到的时候已经没多远了,一会儿就到。人数看不清楚,打探的军士说好像看到了个参领旗号,那样怎么也有千来人。”
刘钦心里一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也跟着匆忙站起,左手一按,摸到佩剑,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已经这么晚了,这伙夏人还不扎营,定是领了什么紧急任务,路过这座村子,就算不准备投宿,也会进来摸排一番,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看来与之一战已在所难免。
眼下自己手中人马将近两千,真打起来不算吃亏,况且睢州就在不远,此地现在还在雍军手中,万一交战不利,撤回此地料也不难,只是……
还有几千百姓,如何处置?
“骑兵多吗?”陆宁远问。
“大部分都是。”
“看来是夏人精锐。”陆宁远浓浓的眉头一压,“来不及设伏了,去吹号整队。李椹!”
李椹听见喊声,扶着发冠匆匆赶来,脸上还有没消的热汗,一时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听陆宁远飞速道:“夏人来了。我率军在村口阻击,尽量拖住他们,你带两个总旗护送百姓走后山脱身,现在马上出发!”
李椹刚刚安顿好一众百姓住下,闻言呆了一呆,迅速回神,应道:“是!”
“慢着!”陆宁远大步走到门口,说话时微微旋身,忽然看到刘钦,像被轻烫了一下,眼光一跳,改口道:“不,多带几旗。”
“请殿下随百姓一道,先向南走,臣稍后就来会合。”
刘钦紧了紧盔甲上的带子,“我去哪里,哪里就要分兵,剩那一点人,哪是夏人对手?我随你一道。怀音,你带两旗人先走,去吧。”
李椹站着没动,显然是在等陆宁远的意思。刘钦不悦地皱起了眉,看他一眼,这一眼颇具威棱,惊得李椹脸色一变,忙低下了头,但仍是站着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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