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远在他背后,看不见面色神情,也不知道他心中正作何想。
换了旁人,对秦良弼此举该是嫌恶忌惮,又兼惴惴不安,去位之忧下,非要同他明里暗里争斗一番不可,但刘钦知道,陆宁远十之八九不会如此。
以秦良弼的性格,与另一个大将放在同一个屋里,实难不生出什么龃龉,但好在陆宁远偏偏除外。
刘钦安排人事,总要殚精竭虑,顾忌许多,但对陆宁远就很简单。他是一捧水,抽刀截断也不会不流,即便是现在,刘钦也知道没什么可担心的,等秦良弼一一说完,才道:“知道了。狄庆不去救开封,一直在附近逡巡,你看是做何考虑?”
秦良弼答:“因为开封已经救不得了!”又一次,他向陆宁远看去一眼,“留在开封的黄天艽是个守城的老手,狄庆先头部队到了城下,稍微比划两下,心里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不会硬碰硬。硬要强攻,必须再派人马,一来他们前一阵刚被打疼,需要休整,二来他们一动,就要和半路上的陆总兵部遇上,所以狄庆才按兵不动。”
他说到“打疼”二字,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声音,生怕刘钦没注意到自己前几日立的大功。放在平时,刘钦大概会为之一哂,但久病之后毕竟虚弱,坐得一久,身上好像疼痛更剧,虽然注意到了他的小九九,却也没有什么反应,缓了缓问:“大军徒留在这儿……对他有什么好处?”
陆宁远从后面抱过来的手紧了紧,扶着他轻轻变换了一个姿势。
“陛下是担心狄庆又有什么阴谋?”秦良弼马上道:“陛下尽管放心,不管他们打什么算盘,臣只管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他们就是在天上钻出个眼儿,臣也护得陛下万无一失!”
刘钦这次负伤,他也有罪责难逃。天子出城劳军,原本是件盛事,却在他眼皮底下出了纰漏,追究起来,他秦良弼第一个躲不过去。
这些天对他的弹劾已经蜂起,建康的那帮文官恨不能手撕了他,只是夏人还在,刘钦对他的大军多有倚仗,加上又一直病着,顾不得太多,对他如何处置,始终悬而未决。
如今陆宁远部已经陆续开到,刘钦有了胆气,秦良弼估摸着对自己的处置也快下了,因此今日便表现得格外殷勤。
放完了大话,他又接着道:“而且以臣看来,狄庆大军不去,是想要先等陆部收缩过来,再截断往开封的去路,先把开封截成飞地,再同咱们争夺河南、淮西之地。还有便是,听说山东的老熊,近来颇有捷报传来,狄庆不愿引大军西退,或许也有要支援山东的打算……”
熊文寿在山东,原本对夏人只起牵制作用,他那里兵力不多,夏人主力却也被引走,刘钦对他的要求,只是保持原样,不丧城失地而已。可后来元涅未同狄庆一起出现在开封、亳州一带,竟率一部留在山东未动,那里局面便紧张起来。
元涅用兵十分老道,麾下主力都是最早编成的葛逻禄人,悍勇非常,又兼招降了许多汉军,用作前驱,大张旗鼓、直扑而下,熊文寿如何招架得住?
观夏人之意,恐怕是做两手准备,一旦亳州这边不顺,就要在山东打开局面,绝不肯空手而归。
但大雍的精兵就这么多,陆宁远部、秦良弼部,谁也分不得兵去那里,刘钦身边又不能不多留人护卫,稍有放松,马上便又会有不测之祸,即便看出他们的意图,也有几分力不能及,只能让熊文寿支吾一时,能守则守,不能守时,想来不用刘钦下令,他自己就跑得比兔子都快了,不担心他把人都折在那里。
只要保存下兵士,哪怕损失个把城池,后缩防线,只要别让夏人打穿,一路到了江边,别让他们打通两淮,回过身来威胁亳州这边,刘钦就都能接受。
他前些日病得昏沉,但只要醒来,就让人拣要紧军报读给他听,亳州城外他倒并不担心,开封更是不在虑下,唯独山东的熊文寿,他实在放心不下,最担心的就是他咬不紧牙,攥不紧手,往后面让得太过,让夏人如愿凭借山东之地扭转全局。
但他想错了。在元涅决心下定,全力猛攻之下,熊文寿非但没有一退千里,还顶了下来。他像是换了个人,在谁也没有想到的时候,洗去了一身滑不溜手,露出了从不为人所见的另外一面。
他占定了峄县,任徐州、任城两路夏人合围了近两月,竟然仍守了下来。刘钦没有亲眼所见,但从他递交来的几份军报上面的记述来看,这两月城守之坚也可见一斑。
哪怕他说得有水分,哪怕打个对折听,也殊为不易了,况且元涅的兵马是实打实的,一直顶住不曾让夏人进犯淮东也是实打实的。
听说熊文寿在自己已经遭夏人猛攻之后,附近有城池被困,他还派了自己的儿子去支援,以示自己绝不先退的决心。一时周围各县人心大振,能在激烈猛攻之下维持住防线,多少便有这个原因。
开封收复,夏人在亳州城下顿兵无功,固然是陆宁远、秦良弼的功劳,但熊文寿同样功不可没。刘钦病势稍轻,就想起他来,让人拟好诏书,还没打完这仗,就给熊文寿恢复了之前的都指挥使一职,又口述了一封信给他。
不同于诏书中的冠冕黻黼之言,在刘钦每次给大臣的私信当中,虽然也有权宜机变,大体上总还是情真意切的。之前他给秦良弼写过、给解定方写过,但给熊文寿写,还是头一次。他隐隐感到,或许是上次对熊文寿说的那一番话起了作用,便撑起精神又添了一把火,只盼他别辜负自己,有始有终。
“夏人不会再向淮东增兵。”陆宁远忽然道。这两天他声音总有一点沙哑,像是病了,也可能是身上有伤未愈的缘故,这会儿哑得比之前又更厉害,沙沙的像是把什么压在下面。
声音从刘钦的脊背处嗡嗡传来,他还没来得及感到什么,就听陆宁远又道:“也不会让狄庆离开河南!”
第268章
薛容与猛地跌坐在地,惶恐四望,三面皆是悬崖峭壁,深不见底,悬崖前面,群狼环伺,步步紧逼。
他一惊失色,慌忙向后退去,后背却忽地撞上什么。匆忙回头,但见一面石壁峭立,举目接天,云雾缭绕,不见绝顶。
群狼发出阵阵低吼,越逼越近,朝着他龇起尖牙,一根一根有如利芒,根根闪烁幽幽的光。薛容与只剩下脚下尺寸之地,匆忙攀上石壁,可石壁陡峭如削,光鉴如镜,壁立千仞,何可登攀!
猛然间,身后传来一声嘶吼,群狼一拥而上,向他扑来,就要把他撕成碎片。正无措间,却忽然高天之中一声鹤唳,一只金色的大鸟从他头顶疾掠而过,薛容与伸出只手,向上一跃,奋力抓住了大鸟长长的尾羽,跟着身形一轻,眨眼间悬崖虎狼已全在脚下数丈之外。
他抬头而望,但见金鳞点点,大鸟张开宽阔双翅,载天负地,震荡风云。低头再看,他已身在九皋,悬崖虎狼无踪无际,脚下唯有云浪千叠,如流水一般匆匆掠过。
忽然,他如有所感,再一抬头,正撞进一只巨大的眼睛之中。
他一时呆住了,好像忘却了一切,连呼吸都忘了,紧紧贴着那只眼睛,与这只大鸟对视。大鸟琥珀状的眼睛如湖如海,澄澈无际。天地四方,日月星斗,都落在里面,最中间映着的却是他的面容。
他什么都尚不及想,陡然间,天旋日转,千星忽坠,大鸟忽然延颈长啼,双翅一卷,凌云而去。
薛容与手中忽空,身子直坠,千尺云楼顿向两边分开,他从其中急坠而下,光景一摇,冷峻的悬崖向他张开双手,窥伺在下的群狼眯起一双双贪婪的眼,对着天上张开獠牙满布的血口,他无处逃脱,别无凭借,就向着他们直直落去。
“啊!”
他陡然挺起身,月色如水,照满窗棂。黄筠揉着眼睛也坐起来,把手轻轻抚在他的胸上,“做噩梦了么?”
薛容与浑身一颤,方才解脱出来。借着月色,他看见熟悉的床帐、桌案、香炉,还有妻子担忧的眼睛,才恍然想起,没有什么悬崖虎狼,自己正在卧房当中。心脏在肋骨上兀自咚咚地撞,此刻留在他胸口中的余响却不是生死一线时的惊慌,而是种说不出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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