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宁远军令严格,这些百姓被拦在军阵外围,进不得他身,只得一声一声喊着。陆宁远没什么反应,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会。
旁人同他相处久了,知道他不是后者,出言提醒,陆宁远才惊醒一般,见百姓有话要说,下马过去。
一见到他,前排百姓就忍不住跪下,后面的人见了,也纷纷跪倒。
陆宁远一人扶不起那么多人,只能托着最前面的一个老者起来,正要让其他人起身,没给他说话的机会,那老者已经先道:“神君,难道您就要弃我们开封于不顾了么?”
陆宁远晃晃神,没法将夏人动向告诉他们,只得道:“开封是我大雍疆土,既然收复,就不会再拱手让与夏人,请各位父老放心。我虽撤走,留下来的将士们也一定会奋死守城。”
他说得恳切,然而同样的话这些百姓已经听过一次了。当日开封失陷之前,守城的将官也是这样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可后来如何?
更不必提商丘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那里先被收复,后因狄庆大军到来,重又失陷,恼怒的夏人在城中大肆报复,城中惨状早已传开,附近州县都有听说。
尤其当日开封守城的夏人为着恐吓他们,好让他们知道对抗天兵的代价,更是添油加醋一番,又在城中广为散播,早已分不出真假。
此时听闻陆宁远要走,百姓如何能不惶惶?只拉着他的袖子、牵着他的袍角,不许他离开。
这一番深情,陆宁远如何不知?他纵然此心如铁,也不是用在这些百姓身上。
可到了现在这时候,他当真非走不可了,一日也留不得。如果非要做出选择,孰轻孰重,纵然痛苦万分,心如刀绞,也总需掂掇。
他只能用力按了按攀在他身上的手,然后将它们拂开了,“大家放心,开封不会有失,夏人也不会再进城一步。我今日应下你们,就决不食言。”
百姓不肯答应,有人又跪下去,甚至一下下磕起头来,含着热泪,哀哀看他。他们已受过太多的苦,遭过太多的劫,九死余生,实在承受不住更多了。
陆宁远看着他们望向自己的眼睛,如被什么扯了一扯。被这样的眼睛看着,如何能够抽身?他是为了什么为将从军的?
然而他嘴唇抖抖,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道:“都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告诉别的乡亲们,不要怕,夏人不会再来了。”
他终于是一块铁石,冷硬下去,“还有……这里只有大雍的将军,没有什么神君。”
说完,他最后看了这些百姓一眼,转身走了,翻身上马,一扯缰绳拨转了马头。紫骝马长咴一声,载着他往城门方向走去,陆宁远背对着这些眼睛,终于没有回头。
“你说的事……”刘钦看着徐熙,费力说道:“迷惑夏人可以,嗬、嗬……但要知会……知会朝中重臣、重将……”
他不说话时,也喘息不已,硬要交待什么,喘气声听着甚至吓人了。
徐熙不等他说完便道:“是!臣明白。请陛下歇一歇,大夫要为您诊治了。”
刘钦点点头,像是允准了,可两只眼睛不肯合上,向他深深望来一眼。
他病了这么多日,就算一开始瞒得严实,那也不可能一直瞒到现在。
更何况夏人到处放出他已经伤重不治的流言,他却始终没有在人前露面,再说自己安然无恙,那怕也难取信于人。
人心惶惶已是不可避免的了,来探望他的徐熙几个从不在他身前说起此事,但他终日闭着眼睛清醒着,无别的事做,思虑虽然断断续续,可时日长了,总能想出一二三来。
既然瞒不住,那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再去瞒,昨天徐熙来找他时,献上一计,他当时没有即刻答应,但又等一日,也只不过是病势愈沉而已,无裨于事,人终究争不过天。
现在林九思马上要开始为他施针,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别的,他怕此时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终于松口。
可徐熙当真信得过么?
若按此计行事,一旦自己昏迷过去,行在大权便彻底掌握在徐熙手里了,那时他说黑是黑,说白是白,就是想要矫诏,别人怕也拦不住他。
朱孝如何是他的对手?而林九思处置之后,他如果醒不过来,又当如何?
始皇帝一代雄主,死后如何?不过是地下滞骨,梓官鲍鱼!而在他身后,甚至没有扶苏!
可他现在除了对徐熙点一点头,还能做什么呢?
第一次,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虚弱,还有隐隐约约的恐惧笼上了他。任他曾经如何呼风唤雨、手扶日月,到如今也只有把手中牢牢攥着的东西拱手让人,再祈盼着他能有所顾念。
竟至于此,竟至于此!
刘钦最后向徐熙望了一眼,深深望他,向前伸出只手,想要够到什么,却只是抬了抬手指,忽然眼前一花,意识一点点地淡了。
“岂有此理!”
李椹第一次瞧见这样的陆宁远。
收到夏人发来的战书,看过之后,陆宁远脸上神情忽然变得可怖,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那张苍白的面孔后面排山倒海而来。
李椹还没说话,随后就见他猛地收紧了手,向外一扯,将那战书扯成四片。
李椹几乎从没见过陆宁远发怒,甚至于他这等人而言,现在这样可说是暴怒了,明明和他熟识多年,却禁不住地打个冷战,当下隐隐生出几分惧意。
他没有敢问那上面写了什么,几乎想要借故告辞,但紧跟着陆宁远又道:“竖子竟敢、竟敢这般胡言乱语……”声音又低下来,好像让人捅了一刀,忽然没有力气。
李椹低了低眼睛,看向地上的碎纸,脚下却不动,口中道:“是约我们何时决战么?”
他猜不出那上面写的内容,却隐约知道和一件事有关——
在班师路上,不住有风言风语传来,都说刘钦在呼延震的那次袭击当中受了伤。
有说只是轻伤的,还有说他伤得很重,是被抬着回去的,有的说他是被弩箭射穿了,命在旦夕,还有的说他……李椹绝不肯信,听到之后,恨不能把这道风一把抓住扔在地上,再狠狠跺上一脚。
可这风一阵一阵地吹,离亳州越近,就刮得越猛,由不得人不心生疑虑。
而最为可怖的是,从班师之后,行在再没有一道旨意发来,无论陆宁远一天快马送去多少份书信,亳州御营都静悄悄的,如同消失了一般。
如何会没有只言片语发来?
陆宁远直愣愣地站着,好像山岳欲崩。
“明日决战。”忽然,在李椹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的时候,却听陆宁远道:“传令下去,明日不留俘虏,只看斩获,只按人头记功。”说完就大步走了。
从几天前起,他忽然就又瘸得厉害,这会儿一踅一踅地走出去,好像随时都要向一侧歪倒。李椹在他身后默默瞧了一阵,等他走得远了,从地上悄悄捡起碎纸,拼成一片,却原来不是战书,是狄庆拿汉文手书的一封劝降信。
那上面写:“悉闻贵国皇帝已经身死,天命在夏,可以明矣!将军总貔貅之师,将何所依附?如若早降,千金之赏、通候之位,何足为贵?望早定大计,特候佳音。”
第259章
狄庆早已接到陆宁远已经拔营的军报。他派去收复开封的军队与陆宁远部并没碰上,陆部似乎有意避开了他们,取道别处。
自从交手以来,狄庆还是第一次见他有避战之意,便明白陆宁远一定也是听到了和自己听说的一样的消息,所以才赶路赶得这么急。
陆宁远如此,他心中猜测愈发得到验证,便做了几手准备,其中之一便是他亲自引军拦在陆宁远面前,试一试能否招降他。
这不是天方夜谭。曾图当年不也是雍国镇守九边的大帅,如今不也投顺,托庇大国,成了他身前俯首帖耳的一只哈巴狗么?
狄庆给陆宁远去了封信,那信并非出自他手,其实是幕僚代笔。信中所说,他自己是一个字也不信的,尤其什么天命不天命,天命是个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果如他侦知的那样,雍国的小皇帝当真救不回来死了,那整个雍国都要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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