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回身之后,先行的优势便不再有了,算算两军的脚程,反而要与陆宁远争夺一处要地——那便是一马平川的豫东唯一的一片山地,芒砀山。
当年高祖斩蛇起义,造四百年之大汉,至今此地似乎还英气宛然,森然可见。曾图打马临此,不免心生肃穆之意,探明陆宁远就在山谷后面,同样刚刚赶到,正在扎营,见天色渐晚,不敢冒进,就也守住谷口,就地扎下营来。
他老于用兵,知道陆宁远同样不会在马上就要入夜时冒险进军通过山谷,一定也会做出和他一样的选择,今夜当是太平。但小心起见,扎营时他还是在谷口位置仔细布置了防卫,还派人进到山谷当中探查,如果陆宁远当真敢趁夜偷袭,刚一走出谷口,就会被他大军迎头掐断。
像这样的谷道,惯常是兵家设伏之地,按理来说,他占据谷口以后,按兵不动,等陆宁远被迫动起来露出破绽乃是上策,如果只有自己,曾图一定会这样选。
可偏偏还有狄庆。
今天下午,他收到狄庆的最新一道军令,上面写着他的前部距离此处已经只有一日路程,看来是有与陆宁远会战之意。具体要如何打,现在还不知道,但到时候的部署不用说曾图也已经猜到一二。
他明白,别看自己现在身居高位,可狄志狄庆两兄弟,还有朝堂上掌权的葛逻禄人,没一个真心信任自己。前线每有战事,最苦、最难、最硬的仗都是让他去打,不管他要折损多少人,不管他损失要有多惨重。没准他们打的主意就是,什么时候把他手下这些汉军打没了,什么时候他们也好真正放心了。
但明知如此,那些硬仗、苦仗他也不能不打,而且还要打得比葛逻禄人还要更勇猛、更拼力。将来人打没了,他可能就会失势或是如何,但是现在不打,他死得只会更快。所以即便百般不愿,曾图还是尽力赶路,赶在陆宁远通过山谷之前,占住了谷东一头。
他知道,等狄庆一到,马上就要下令他向陆宁远挑战,等他和陆宁远打起来,将陆宁远的力量消耗得差不多了,狄庆也看明白了虚实,知道该怎么打了,才会让他那些金贵的嫡系精锐出手收取全功。
陆宁远想必对此也心知肚明,因此只要给他留出时间,哪怕只有明天一天,他也一定会调动人马去山中设伏。等到狄庆赶到,命曾图出战的命令一下,那时他没有别的路走,只能引兵通过谷口,傻傻地去寻陆宁远决战,如此非被伏兵重伤不可。
因此,为了不给陆宁远留下准备时间,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曾图就引军通过山谷,力图抢先在芒砀以西站稳脚跟,在狄庆到来之前,将陆宁远往西驱赶。实在不行,交战不利,向西暂退,也是给狄庆做出个实心用事的样喂,于小衍子。
他之所以赶在一大早通过,是因为只有这时候陆宁远来不及设伏。一来陆宁远和他一样,也是大军远来,不可能不加休整,当天就再次调度;二来夜间进军对军纪要求极高,要是再进入山地、规定各营各部在一片漆黑当中跋山涉水移动到指定位置,更是天方夜谭,除非是天兵天将,不可能有人做到。陆宁远真敢如此,更大的可能是天还没亮,他放进山里的军队就已经乱作一团了,曾图第二天一早遇见,正好坐收全功。
陆宁远用兵,的确有乃父风范,甚至青出于蓝,早在几年前曾图就已经看出来了。但人力终有穷尽,有些事情人能做,有些事情是人你就做不得,想要做到,那除非你是神仙。抱着这样的念头,曾图为了抢在陆宁远前面,将精锐放在前军和后军两头,一大早便向山中急行。
变故在他的前锋已经通过另一侧谷口,看到陆宁远的大营时发生了。
陆宁远的营寨看上去一如往常,里面还有兵马,一见曾图前军,马上出营交战。这在曾图意料之内,彼时他尚在谷中,闻此反而松一口气,提着的心放下几分,给前中后军分别下令,告知他们一出谷口马上按既定阵型展开,然后就寻机与陆宁远交战。
前军因为要防备陆宁远一见他们就堵死谷口,因此安排的是他全军当中最精锐的一部。又因为他是秘密进军,且是天刚亮便动身急行,陆宁远即便想到他会抢先通过山谷,也想不到他会到这么早,所以原定计划是趁着陆宁远兵马受惊出营,阵型还未摆好时,他所部前军中军已经完全通过,摆好前阵,中军后军至少通过一半,剩下的人正好作为生力军,在战事胶着时投入战场。
刚开始也的确如他所料,陆宁远部见到他的前军,马上出营阻截,但因为他的前军都是精锐,陆宁远拦不住,还是让他们从谷口通过了,当先摆开阵型。
前军阵型已成,便一可挡住前面的雍军,二可接应中军,可说胜算至此已经有一半了。曾图在中军之中,离谷口已只剩下半个时辰的路程,如果急行用时还会更短,接到前面的军报,忍不住长出口气。
却不料交手不一会儿,从山道侧面竟然杀出雍军!紧跟着山道东头、后军正在进入的窄道旁边,竟然也杀出一路人马。
打头的人并不多,因山路崎岖,骑兵通行不便,里面步骑混杂,甚至还有人踉跄着摔倒了,爬起来又往前冲。要是放在平原上,曾图压根看都不看他们一眼,可他们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如何让人不毛骨悚然?
在雍军从山坡上纷纷而下,当听了几十年、再熟悉不过的进军号角吹响,曾图的第一反应,甚至是不肯相信眼前所见。
他想不通,绝想不通,雍军怎么可能一大早就从山谷中间杀来?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放在哪朝哪代,往前一百年,往后一百年,都不可能,就是亲眼看到,就是看着他们一拥而下,冲到自己眼前来了,曾图也绝不肯相信。
但无论他相信与否,雍军从山谷中间忽然杀出,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了。他们从中间、从最后劈来两刀,将正在行进中的曾图军拦腰砍成三段。就在此事发生的时候,从曾图到下面的军官再到士兵,无一人曾设想过这种可能,更全没想过会在此处遇到雍军。人人如此,后面的事情便不问可知了。
这时晨雾未消,山谷中云气涌动,仍带几分凉意,这一场战斗的结果却已经没有悬念可言。
还在山道中的曾图军很快便陷入了可怖的混乱。突入队伍中的雍军切断了前后军之间的联系,曾图所率部队到现在还是行军队形,在峡谷中又无法展开,相当长的时间里,每一军都不知道另外各部遭遇了什么,也接不到曾图新下的命令,想要按原定计划向山谷外移动,却彼此冲击,不多时就乱作一团。
雍军显然早有准备,所携的都是适合在山中用的短刀轻剑,武器短了,放在别处战斗自然吃亏,可用在这里,杀伤实在惊人。
曾图军也是百战之师,即便被打了埋伏,也没坐以待毙,也曾勉力反抗过,但长刀挥出去,不是被树枝藤蔓拦住,就是被旁边的人马一挡,杀敌还不如伤到自己人的时候多。雍军再趁势一冲,人心终于支持不住,开始溃败了。
溃败一旦开始,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止也止不住。
居中的曾图不住打着马前后往来,喊得唇焦口燥,嗓子都劈了,然而命令已经送不出去。各部各自为战、各自突围,每过一刻,局面就愈加不可收拾。
在这个时候,陆宁远本人的现身便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高大的身形笼着晨曦,在山谷南侧现出真形,无声地垂眼下望。紧跟着马蹄一动,挟着山岳之威轰然而降,曾图的心在那一刻也彻底掉在了地上。
他没有还手之力了。这一战之后,他的前军的精锐拼死逃出重围,后来零零散散地与狄庆部汇合,算是保住了大半;后军从山谷另一侧突围出去一部分,有些被正在后军的曾小云收拢起来,进入山东地界,有些散入各个村落,作为散兵游勇劫掠民间,被各地坞堡剿除,还有些则干脆不知所踪;中军损失最惨,几乎全军覆没,有些人翻山越岭、有些人扮作死尸,有些人跳到河里,捡回一条性命,但也是十不存一。
曾图是其中幸运的一个。
出发前刘钦让陆宁远取了曾图的首级来,陆宁远不折不扣地执行着,对这位与他父亲同辈,当年镇守九边的大将,既没打算同他说什么话,也不准备将他生擒回亳州,在御前分辩。他看见曾图,便下山打算取他性命,没有第二个念头,也没想过第二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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