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看到他伸过去、几乎就要碰到自己的手,既没有像几个月前刚被他救下时那样受惊般飞快避开,也不像上辈子那样不动声色地推拒,只是下意识眨两下眼,露出几分疑惑之色,随后自然而然地捉住了放回床上,问:“怎么了?”
他虽然发问,但好像也不是一定要知道答案,掩嘴打一个长长长长的呵欠,随后理理衣衫,解释道:“本来是看军医给你上药,结果不知道怎么睡着了。”
陆宁远应了一声,最后又看他两眼,然后移开了视线,借着打量别处,安放着自己的两只眼睛和一下下跳着的心。
桌上摆着一杯凉茶,两碟茶点,刘钦的手就放在旁边。一方布巾搭在床脚,沾湿了水,又被拧了半干,要过很久才沥下一滴,沿着木头的纹理缓缓爬下。最后的一抹夕阳里,几颗灰尘静悄悄地浮动,一会儿隐去身形,一会儿又翻一翻身,闪烁出一下微光。
“狄吾死了,斩首八百来人,俘虏一千三百个,甲胄、兵器都缴获不少,还有四门大炮,也算是胡马南下这一年里数得上数的大胜。”
刘钦言简意赅地说着,随手把杯里的茶泼在地上,重新斟满一杯,向他递过去,“靖方,有件事须得我亲口和你说,你先喝了这杯水。”
陆宁远转回眼,有些不明所以,接过杯子一饮而下。水是温热的,看来放了有一阵了,里面并没有茶,只是白水而已。他张口,咳了两下才能发声,“殿下,怎么了?”
刘钦摆一摆手,让他不要叫自己“殿下”,随后低下头、抿起嘴,沉思片刻,才又朝他看过来,两只眸子写满了凝重。
“今早要不是你,现在我应该已经死了吧。算上之前,屡次相救之恩,实在无以为报。日后你但有所需,无论如何艰难,我也必定倾力做到,决不食言。”
陆宁远摇摇头,“当时换了旁人,也一定都会那样做的。”
刘钦攥了攥拳头,默然片刻,又继续道:“只是你右臂先前就伤到筋络,还没养好,为了救我,更是彻底……军医说恐怕不能再回到以前那样了,以后不能承力,不能开弓,使枪使槊恐怕也……”
他说得艰难,越说越慢,到后来终于说不下去,又抿起了嘴。
陆宁远早在醒来之初就意识到了,闻言并不惊讶,在刘钦顿住之后,没让他沉默太久,马上便接着他道:“嗯,没关系,使刀也是一样的。”
刘钦愕然一愣,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他无法可想,那样一座无往不利、战无不胜、响当当的淮北长城,竟然在还没有来得及成名,还不曾建一点功立一点业的时候,就因为他而废了一条手臂。
往后该怎么办,陆宁远自己和他大雍的轨迹将会被导向何处?废去半身武艺,这一颗明星还能再冉冉升起于天幕之上,洗尽膏血,戡乱救时么?
若是不能,他岂不是全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神色淡然的陆宁远,想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来本该成就怎样一番伟业,也就不会知道这会儿他心中的愧疚。其实刚才在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心里已经郑而重之地许下一个承诺:他会对陆宁远负责到底,不管那是怎样的责任,生命、成就、尊严,所有的一切都要让他和上辈子一样——只除了那一条手臂。
他看着陆宁远纱布缠绕的右臂,暗暗叹一口气,心中难过实在难以对人倾吐,不愿再瞧,便打算就此回去。
“你好好休息,再睡一会儿,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从陆宁远手中拿过杯子放在桌上,身体一倾就要起身。
陆宁远却道:“再坐一会儿吧。”紧跟着又问:“可以吗?”
刘钦愣了一下,却当真又坐回来,微笑一下道:“有什么不可以的,我也正想歇歇。对了,饿了一天,你想不想吃东西?我让人给你煮点粥喝。有秦虎臣接济,现在粮食管够。”
“不想喝粥。”陆宁远赧然,“想吃酱肉和白饭。”
刘钦惊讶地从鼻子里面发出一声:“嗯?”但看陆宁远神情实在不像开玩笑,只得将信将疑地吩咐下去。
陆宁远的要求只是奇怪,却不困难,后厨很快就将他要的两样东西备好,还额外多准备了一小碟酱菜。刘钦接过,把人挥退,一样样摆在桌子上,问:“我喂你吃么?”
陆宁远局促地摇摇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自己慢吞吞坐直起来,挪到床边上,把酱肉、酱菜倒在米饭碗里,左手拿起汤匙搅和几下,随后就埋头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在他吃的时候,刘钦只在旁边看着,第一次在看人吃饭中觉出几分乐趣。陆宁远吃得很快,但并不算狼吞虎咽,挖的每一勺都冒尖,放进嘴里就大口咀嚼,然后喉头一滚,刚刚咽下,下一勺已等在嘴边上。
刘钦看着他一口一口,没过多久就把整整一碗全都吃下肚去,最后勺子沿着碗壁一旋,抹干净最后几颗米粒,露出碗芯干干净净的白瓷,又一次地,被那危险的柔软袭上心头。
他忽然想到悬崖边上的那个长长的拥抱,或者说是接连几十个才更贴切,心中忽地有什么轻轻一荡,这次没有急着把它掐断,遮掩着什么一般,起身背对着陆宁远,把烛台上的几支蜡烛一一点亮。
这时天已半昏,晚日收了余光,他站在烛台边上,稍稍一错,屋中便人影晃动,明灭不定。陆宁远看着墙上的影子,视线一寸一寸描摹着它的轮廓,看它微微低头,拿烛剪剪掉一只只烛芯,轻轻拨亮烛火,同样有一道热流在心中无声地缓缓淌过。
无人知晓,就是刘钦自己也不知道,他是那样长久地喜欢着他,从年少莫逆到分隔两地,从籍籍无名到拜将封侯,从形同陌路再到阴阳两隔,到最后又从泉台永别到上天眷顾的又一次遇见。他明明志望已绝,神纵欲福也难为功,怎么还会拥有这等幸运呢?
可事实便是如此。一转眼,刘钦又活生生地站到他身前来,在那一夜的长谈中,用“韩岳之臣”这区区四字,便挑破他枯硬板结的空壳,再一次拨动了他身体当中的熊熊烈火。如果这真是上天有意捉弄他,那么现在它遂意了,他再也不想死了。
他就是这样的人。那是他的理想、志向、毕生所求,但凡有一丁点的希望,但凡有一分一毫的可能,他都要拼尽全力,奋死一搏。哪怕在这希望的背后是欺骗,是利用,是一盅苦酒,为了那一点朦胧的光亮,他也愿意一饮而尽。
更何况……
刘钦在摇晃的烛光中走回来,坐在桌旁的椅子里面,他伸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陆宁远看向别处、看向投在桌边的影子,最后抬眼看向他。
在这一天,刘钦带着援军去而复返,如约而至。那面大旗打出的时候,遭遇过那么多背叛,已经习以为常的他,在地平线上看见了今日的第一抹晨光。于是那一点朦胧的微光倏忽扩大,暖莹莹地吸引着他,他这只小小的飞虫,如何能不心动,如何还能袖手?
飞罢,飞罢,哪怕这一次也烧成灰烬,他也决心要向它而去,直到功成志遂,抑或身死魂销。
第36章
刘钦离开之后,着人给自己也做了一份一模一样的酱肉,配上酱菜白饭一起送来。
他长这么大,什么珍馐美馔没有吃过,因此对什么都兴致缺缺,少有胃口好的时候,但刚才看陆宁远在自己眼前风卷残云一般没几口就把一大碗饭扫净,不知道怎么,忽然也有了点兴趣,想看看这东西是不是真的那么好吃。
刚才陆宁远要酱肉的时候,后厨没法只做一碗出来,因此给他之后还剩下挺多,听刘钦又要,不知道是给他吃,懒得折腾,开灶复热一下又盛出一碗,递给来取饭的亲兵。
刘钦不愿让别人看见自己吃这东西,花厅里来来往往总有官吏和兵士,于是让人送进自己书房,打算自己悄咪咪地尝尝。
可谁知他刚刚把堆积成山的书卷地图收拢到一旁,在桌上辟出一块地方,摆开几只盘碗,在案前坐定,拾起筷子,刚刚关门出去的亲兵就在门口道:“殿下,周大人来了,现在见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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