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你……”他忽地一顿,吞下了后面的话,“在你心里,我今天所有,本来就是窃据对吧?”
周章见他并不就事论事,反而事事都攀扯到自己身上,也不耐烦再苦口婆心,冷冷道:“我怎么想,又与这事有什么关碍?难道就因为你是太子,别人就全都得对你死心塌地,从此以后非你不可?”
“别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爱对谁死心塌地就对谁死心塌地!”刘钦忽然忍无可忍,高声问:“我只问在你心里,我和大哥就没有半点区别么?!”
中间隔着一次死亡,再见到周章,刚才特意端出来的冷静自持甚至刻意疏远至此终于再维持不住,一个他想无可想、也断然无法接受的可能摆在眼前——
周章背叛他、任刘缵杀死他,不是因为刘缵是天下之主,自己却是笼中之兽,什么也没法再给他,而是因为自己于他而言,从这时候起,甚至从一开始就与别人没什么不同。
他以为那时是自己推开了周章,可其实他竟然从没有在他身边过么?
他脸上一白,片刻后又马上泛起血色,脸上刚刚干涸不久的几道伤口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一股说不上是羞恼、屈辱,还是怨怼的热流从心底滚上来,在胸膛当中不住翻涌。
是了,他听周章好意提醒他提防陈执中,像是对他多有关心,不乏挂念,就高兴地把什么都忘了,忘了在上辈子的这个时候,他身份暴露,夏人要拿他做筹码换取淮北之地时,周章是如何举着家国天下的大旗想要把他置于死地的;忘了在他失势幽居,无人问津时,周章是如何凭着这保存社稷之功,冠冕黼黻,怙恩恃眷,夜半承明,炙手可热的;忘了在他心灰意冷,想要夺回他自己的东西时,亲自造访只为警告他的周章是以一种怎样的眼神看向他的……
怎么会没有区别?周章不回答,也没有反唇相讥,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自从刘钦与大军失散,下落不明以来,刘缵曾以亲王之尊,折节下士,亲自拜访过他几回。周章对他的心思,见国家到了这般地步,他身处如此高位,却一心只想着争权夺利,原本暗地里对他揣着鄙夷。可是刘缵对他始终以礼相待,全无半点狎昵之意,时日一长,他虽然始终不曾松口答应,但心中已不无感慨。
他年少苦读,以正道入仕,怀抱经纶,胸藏韬略,岂甘心一辈子被人当作以色侍人的嬖幸,一辈子让人目之为以私特简的佞臣?
可是……他看着狠狠盯着自己、胸口不住起伏、好像受了莫大委屈的刘钦,知道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心里所想。
他喜欢自己,就要闹得人尽皆知,还要求他也这样。可若是真的喜欢,定是惜之重之,爱之宝之,岂会像这样平白让人侮辱之、嘲弄之?他可知道被人叫做“衣带翰林”、“青宫夹带”是何种滋味?他是委屈,可自己何尝不是?
如果这就是喜欢,那也太单薄、太无谓了。他倒宁愿刘钦不喜欢自己,又或者刘钦不是这般地位,只是个寻常……
他忽地心里一乱,不敢再想,强自拉回思绪,等着刘钦像往常一样和自己大吵一架。
可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亲卫的一道声音,“殿下?”声音不大,更算不上尖锐,可刘钦像是被扎个口子,忽然泄了气般,软软倒在椅背上,在这一刻抹去了脸上全部的神情,现出种他从未见过的木然。
“怎么?”刘钦问,喉咙有一些哑。
亲卫小声道:“陆将军求见,说分发粮食一事还等着殿下亲去主持。”
“知道了。”
刘钦站起来,低头耐心地整理了一番本来就没有褶皱、整整齐齐的衣服,然后没再同他说什么,转身就往门口走去。
在他转身的时候,周章瞧见他两眼周围红彤彤的,不由一愣,随后起身跟在了他后面。
刘钦在他身前推开门,两个亲卫忙让开条路。陆宁远站在远处,听不见他们谈话的位置,笔直得像是栽了棵松树。那张方正的面孔因为总是没有表情而显得格外严肃,甚至有几分逼人,与他的年龄绝不相称,因而显出几分违和。
周章心思一向敏锐,因此不由多向他瞧去一眼。
陆宁远也循声向这边看过来,在下一刻忽然露出讶色,然后也不见礼,下意识朝着他们走来两步,两只垂在身侧的手拿起来又放下去,显得不知所措。
“走吧。”刘钦从亲卫手里接过大氅披上,听声音已恢复如常。
陆宁远又在他脸上打量片刻,随后垂首肃然应道:“好,请殿下随臣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章觉着他低头前余光始终瞥着自己,不知是为了什么,但终究不值得放在心上。
刘钦没有再同他吵,自然是好事,免去了一番面红耳赤,落一个谁都没有体面。但是……
周章怔了一怔。他们两个吵过那么多架,可就是这唯一不曾吵起来的这次,让他第一回觉着,他们两个好像忽然远了几分。
他摇摇头,驱散了心中所想,抬脚也跟上去。
第27章
走在半路上,周章忽然道:“殿下。”
刘钦顿一顿脚,随后回头,尽量控制着神色如常地问:“怎么?”
“不知殿下之后作何打算?”
刘钦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追问:“之后?多久之后?”担忧他在外面又说到南面的事,心里不自觉地有些提防,扫了眼周围,除去陆宁远外,都是些数年来的心腹。
周章整整面容,神情当中带上几分郑重,好像忽然回到从前在东宫侍讲的时候,“殿下有没有想过,这座睢州城能守到什么时候?”
刘钦隐隐松一口气,但随后心中一整,神色也跟着变了,“你是说……睢州不可守么?”
周章点头,“先不说周围军队不多,河南一带防线已成虚设,夏人绝不会轻易放弃殿下而回师,就只看睢州,也是四战之地,夏人想要控制江淮,迟早要拔下此城。眼下其已有大军在此,虽然稍遇挫折,但恐怕不会轻易便退。”
“今日这一战后,虽然暂时能相安无事,可只是侥幸一时而已,久后又必再次遭其合围。到时困守孤城者是我,能派兵马四出,于各地劫掠的是他,若是周围各地不能全都做到坚壁清野,到时候受困于粮草的必是睢州而非围城夏人。而以臣看来,江北诸人各怀心思,各自观望,难保勠力,必将为其所乘,夏人能就粮于我,就更加不会轻退。”
“到那时候,劫其粮道、断其后路、内外夹击,固然胜了这一仗,可同样的法子,还能使第二次么?”周章斩钉截铁道:“概而言之,睢州迟早不能守,必须早做打算。”
刘钦下意识向着陆宁远扫去一眼,“解平仲处已发来援军,现在路上,应该再有几天就到了,难道不能解睢州之围么?”
周章反问:“殿下估计来人有多少?”
刘钦稍一思索,不说话了。
他也知道,现在夏人也不止城外这一军,狄庆狄志两兄弟麾下各有数万兵马,虎视眈眈欲进犯山东。解定方早已北上,手中军力本来就吃紧,不会有太多兵马分给自己,夏人却还有可能再往这里增兵反扑。
按说其不过塞外蛮族,人口稀少,精锐本来不多,哪里抵得过他大雍带甲百万?可所过之处,各路雍军拥数倍之众,非但不能抵挡,反而常常一触即溃,甚至还有不战而退的。
少有的几支能与其相抗的人马,面对其攻势,却只有左支右绌、疲于奔命的份,以至于夏人只凭着区区十几万本部精兵,竟在他万里疆域之中纵横决荡,势不可挡,又至于刘钦身处雍国腹地,周围明明有城池未失,也明明有数部人马,却还显得兵力单薄,防务空虚,何等讽刺。
他从得胜回城以后,便觉心头压着件事,没有多少得胜之喜,反而总觉着哪里不妥,却模模糊糊未曾想明白。如今被周章一语点醒,虽然不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周章确是对的,细推之下,没有第二个结论,睢州城眼下是守住了,可是迟早也要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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