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到之后,如何运出来又是难题。但凡这棵树能好搬运一些,也不会到现在还没被人砍去,它能留在这里,便是不付出数倍的财力、人力,别想措手。
可是工部只管着伸手要木头,却不给拨款,只让地方自行筹措。各省被摊下指标,又往各个府县分发,落到翟广他们所在县城,也需要出一根巨木。
像这样绝户的活计,当然没有人愿意干,只有翟广他们,无权无势,又不是本地人,没法纠集起一乡一族同官府作对,也没钱贿赂小吏,终于这赋役就落在了他们身上。
当然,只有他们这些人是做不成这事的,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同他们一样的流民,都被官府驱赶着进山采木。
为着一根木头,前前后后动用了足有上千人。千斤重的巨木,找见它,砍下来,砸在山里,抬起来,从九转山道上运到地上,抬到水边,送上大船,足足花了数月,为此累死、饿死、被砸死、被压死的竟有大几十人。
可既是朝廷徭役,便是该尽的义务,口粮都需要自己筹备,官府是绝不理会的,更不会有什么工钱。翟广那时候想,没关系,只要能把这事做完,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仅凭着这么一个念想,终于熬了过去,把木头搬上了船。
木头太重,沿岸的水夫又要忙着给朝廷运兵、运粮,给他们的凑不够数,他们只好自己上手。白日里拉着纤绳,绳子在肉里埋进几寸,没几天就烂出臭味儿,白森森的骨头都露了出来,他埋着头顶着腰往前一步步地走,想着前面的路怎么还有那么长。
夜里宿在水边,露气把衣服浸得湿哒哒的,成群的蚊子扑进人鼻子、嘴巴里,鞋子和脚底的烂肉缠在一起,脱不下来,强要拉脱,就要揭去一大块皮。
许多人病倒了,剩下的人也越来越没力气,可官家只想着按期把木头送到,监督的官兵按着刀、挂着弓箭沿途巡逻,见谁不出力,有时是高声叱骂,有时是拿刀背打人,还有时候见到不支倒地、怎么催也不站起来的,便一刀杀了,这样一来,附近的人就是再苦再累,也不敢再歇脚。
被当做牲口一般驱使,流着血又流着汗,但翟广还是压下满腔怨怒之气,生生忍耐下来。
多少次他告诉自己,只要熬过这个坎,往后便能过上好日子了。他会被放归山里,扎道篱笆,在山上打些猎物,拿到大集上卖了,换一只鸡,让它生蛋,然后鸡变成猪、猪变成牛、牛变成一块田地,等有了一点积蓄,他要再开个铁匠铺子,干回他的老本行。
他是打铁的好手,打铁是从他爷爷那里传下来的手艺,不能到他这里就断了根。再然后他要讨个老婆,生个娃儿,等娃长大,再把打铁的手艺传给他。
他噙着这一点甜,熬过不知多少的苦,终于把木头送进京里。
建康城真是大,真是繁华,他第一次瞧见这样的地方。他不敢多看,跟着县里的长官到了一个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衙门,他不识字,因此看不懂匾上题的什么,只觉着气派至极,不由得心生敬畏。
衙门里走出来官老爷,刚一露头,一路上对他们呼来喝去、八面威风的县太爷就堆了满脸的笑,像是腰让人给打断了似的,再直不起来,点头哈腰地请人看自己交上来的差。
官老爷没看木头,先看看他,不说话,像是等着什么。县太爷愣了一阵,忽地恍然大悟一般,从袖子里掏啊掏啊,不知掏出来了什么,拿身子掩着,偷偷塞到官老爷怀里,脸上神情愈发地媚了。
谁知官老爷低头一瞧,登时人脸放下去,狗脸换上来,“呵”地冷笑一声,把东西扔在他身上,然后转过来检查木头,只瞧一眼,就指着木头上面的一块黑斑冷冷道:“有瑕疵,回去换一根再来。”
县太爷像被人捣了一记重拳似的,忽然浑身一软,瘫倒在地。翟广同样心急如焚,看明白这人是索贿不成,故意挑刺,便同他争论起来。
他血气上来,纵然对方是天大的官,也没有惧意,当下对他备言他们这行人一路上的艰辛,质问他这木头好好的如何就不能用。那人让他问得大怒,召来旁边的兵士,从他们身上抽出刀,也不说话,一刀就往他头上砍下。翟广躲了一躲,这一刀就没砍断他的脖子,砍开了他的右脸。
翟广血流遍体,却不觉着疼,夺了他刀,常年打铁的肉掌好像两只钳子,一抓就有千钧的力。那人手腕让他一攥,登时折了,就像杆柴火似的,脆得很,一张脸煞白着,露出既痛苦不堪、又惊恐不堪的表情。
那一刻,翟广心里第一次生出这个念头:原来官老爷也不过如此,又有什么可怕?
当下反手便杀了他。
他杀人之后,又杀了拥上来的卫兵,顺便杀了萎在地上目瞪口呆的县太爷,振臂一呼,在场同他一齐搬来巨木的数百人便即齐声高喝,声音恨不能把房顶掀翻。然后他们一起,夺了兵器、打碎了桌椅板凳、瓶瓶罐罐,砍烂了自己一路上耗尽心血千辛万苦运来的木头,钩下头顶那方不知写了什么的牌匾,在上面踏上无数只脚,然后趁着官兵围上来之前,拼死逃出城去。
他起事以后,便开始同官军作战,之后的事他觉着不必再说了,刘钦肯定多多少少听说过,便停了下来。
庙里忽然一片死寂,像是除他之外再没有旁人,但他知道那个年轻人没走,也没有睡着,但本来就没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回应,便也不再出声。
片刻后,刘钦站起来,牙紧紧咬着。东边的第一抹亮光从房顶瓦片的罅隙间钻过,打在庙里。他向着光亮处踱去两步,忽然顿住脚,拧身回头,沿着光束猛一抬头,正与一双眼睛对上。
但见头顶那尊钟馗像怒睁环眼,凛然下视,虬髯戟张,威不可犯,手中一柄宝剑高高扬起,好像下一刻便要凌空斩落。
第53章
天已经亮了,刘钦虽然一夜没睡,但毕竟年轻,自觉也歇息够了,便准备动身。
若是按他之前所想,他不杀翟广,但也没必要出手相助,翟广虽然伤重,看起来起身都费劲,跑也跑不多快,但他要是个有造化的,怎样都能逃出生天。上一世时他也算是个人物,想来身上该是有些气运,不会轻易便死。
可他现在改了主意,对翟广道:“这里太显眼,等天大亮之后,迟早还有官兵过来,咱们两个换个地方。”竟然是邀他同行之意。
他受伤更轻,与翟广同行算是带个累赘,颇为吃亏,因此翟广闻言,心里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落到这步田地,身上哪有什么值得人图的?便也不起疑,爽快道:“那就多谢你啦。我知道附近有个村子,咱们先去那避避风头。”
刘钦本来只当自己发好心,这会儿经他一提醒,暗道:其实他对附近更熟悉,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跟他一起我未必吃亏,说不定比自己独行还更强点。当下便走过去扶起他。
翟广体型高壮,身躯沉重,自己又使不上多少力,大半个身子都靠刘钦撑着。要放在平日里倒还好,但刘钦也受了伤,加上一天不曾吃饭,饿得发慌,刚走了几步便觉吃力。
他咬牙撑着,谁知翟广却道:“且慢。”
刘钦心里划过不耐,问:“怎么?”
翟广道:“这些尸体,得先找东西盖住,不然咱们走不远,怕是就要被发现。”
刘钦听他说得有理,便熄了怒意,看看他这幅情状,知道只能自己动手,于是把他搁在一边,费力搬动起尸体来。
他虽然落在夏人营中两次,这两年也曾亲临战阵,但搬动死人这事毕竟还没干过,原本没当回事,一措手却觉不简单。
他这会儿才知道,人死之后,身躯好像就沉上数倍,一时抱不起来,加上不愿让他们过多碰到自己,便只有拽着他们两只脚,在地上拖动。
在他做这事时,翟广只在旁边看着。
先前翟广只匆匆瞥他一眼,不曾仔细看过,昨天一夜闲聊,因着庙里没有灯盏,也没有看过他的面貌,这会儿让太阳一照,他才得空好好打量一番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一轮的年轻人。
太阳底下,他一眼便瞧出刘钦从没做过这事,只看他白白净净的一双手就知道他不是高官之子,就是贵戚子弟,便存着几分故意,没有开口指点他怎么样搬更为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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