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永寿见他看向曾小云时,视线中的刚硬之色分明软了一点,心道有戏,连忙抹了一把眼泪道:“我妹妹她……我妹妹她已经有了身孕,陆兄,即便你真不垂怜,这孩子毕竟是无辜的,他非雍非夏,手上没沾过一滴血,连睁眼看一看这天下都还没有机会。你就稍稍开恩,给我们俩一个去处,哪怕先让小云把婴孩诞下,让我曾家能留个后人,也算是给我老父……一个交待了!”
陆宁远沉默地看着他,像是正在思索。
曾永寿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是听着自己的心跳在胸口当中一下下擂,浑不知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终于,陆宁远开口,“你们既然来了,职责所在,我就不能再放你们走。日后如何处置,朝廷自会定夺。”
曾永寿脸一霎时白了,就听陆宁远又道:“不过我会向陛下上书,这几个月,先暂时押你们在我军中,等曾小云生产之后,再交朝廷处置。”
曾永寿一时瘫坐在地。早知陆宁远如此绝情,他今日就不来了,不来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一旦被羁押起来,朝廷如何能饶他?他不是自投罗网了么!一时后悔不迭,可现在想跑却也跑不了了。
他却不知,其实上一世时,他来投奔,的确赌得对了,陆宁远当真动了恻隐之心,虽然理由不尽如他所想的那样。
陆宁远小时候受人欺侮,刘钦看得到时,为他挡过一挡,看不到时,旁人的欺侮只会更凶。那时陆宁远生性沉闷,一向不受人喜爱,更没有什么朋友,还瘸一条腿,旁人不落井下石已是很好,当然不会有人想要为他得罪皇亲贵戚。
只有曾小云曾为他出过次头,可出头便有代价。她被人拿火燎到,手上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后来她再没同陆宁远走近过,陆宁远怀着愧疚,也不敢再同她说话。
因为过了太多年,曾永寿求情时甚至没有想起来以此相挟,也记不清有这件事。但那天陆宁远垂眼看看曾小云的手,犹豫再三,终于决心为这一道疤而救下她和兄长的性命。
他非但收留了他们,还替他兄妹向皇帝请了恩典,望朝廷宽宥。可是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皇帝虽然松口,可是朝野汹汹,仍是对他们喊杀喊打。
为着庇护他们,也为着替曾小云遮掩她将要诞下一个夏人婴孩之事,陆宁远后来甚至娶她为妻,彻底将其放入自己卵翼之下,将她的婴孩也认做了他自己的。因他当时已位高权重,没人敢起疑,就这么囫囵了过去。
两年之后,曾永寿也如愿重获军职,就在陆宁远的军中任事。因陆宁远连战连捷,他的官职也跟着水涨船高,一直到陆宁远被下狱之前,日子过得都还算有声有色。
只是上一世的幸运,他是无由得知的了,这次陆宁远也不会再这样做。
被兵士押出去的路上,曾永寿终于忍不住,脸色一变,对陆宁远破口大骂,却马上被人捂住了嘴,带到不知何处去了。
陆宁远站在帐内,看着他被人带走,一面走,还在一面挥动着胳膊,口中发出呜呜喊声,不知有多少骂词堵在喉咙里面,同刚才的低声下气摇尾乞怜之态相比,好像换了个人。
他没理会,坐下来,冷静下思绪,提笔给刘钦写下一封密信。信中他写了今日发生的事,末了犹豫一阵,迟迟没再落笔。
当着二人的面,他没有松口,但并非真想要坐视不理,任他们被杀,不然也不会像这样将他二人秘密关押起来,而是早已召集众将,当着一众幕僚共审奸细了。
上一世他为了那一道疤救下曾小云和曾永寿一命,曾经的恩情他已经报答了,可在临死之前,在暗无天日的牢狱之中,给予他人世间最后温情的毕竟是曾小云——她是已经没有心的人,对他怀抱的并非男女之爱,可还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尽己所能地照料着他,陪他走完了最后一程。陆宁远对她感激,今日仍是想要救她一命。
可他该如何向刘钦求情?
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上一世他救下二曾的缘由,还有他与曾小云的事情,竟然还始终不曾对刘钦说过。刘钦明知道上一世时他娶过妻子,可是直到现在,竟也从没问过他。
现在两人相隔太远,上一世的事绝不可在书信中写,只有等见面之后再找机会从头说清。可是曾小云毕竟身份特殊,如果不做解释,开口就是为她求情,刘钦接信之后,该如何想?
他虽然想要予二曾一条生路,可也绝不愿刘钦徒增烦恼,更何况他还病着。
思来想去,只有委婉写下曾小云曾经于他有恩,一应内情等到两人再见时一定向他当面说清,请刘钦先暂留二人一命。斟酌半夜,总算书成,忙着人发出。
第292章
薛容与微低着头,两手放在身前直身而立,候在宫门外边。
中庭之上,淡月微云,秋风过处,梧桐传响,若有若无的桂香阵阵传来,宫门千重笼罩在夜晚的宁谧之中,他的心却咚咚咚跳得比平日更加厉害。
这是刘钦回京的第一日。
百官们本来要去郊外迎驾,可是宫人快马传来谕旨,要他们各安其位,不必迎候。
众人数月不曾一睹天颜,加之刘钦之前又有病笃的消息传来,百官都想着尽早见他一面,谁知没等到他,只等到这一道旨意,接旨之后,既失望、又困惑,只得怏怏散去,等着第二日的朝会。
薛容与等不及,想刘钦一路舟车劳顿,中午刚刚回宫,下午应当是会拜见太上皇与皇太后,然后再休息一番,便等到入夜之后,递折入宫求见。
他知道许多人今夜都会和自己一样,刘钦不可能一一召见,但他心中有所预感,刘钦如果只传见一人,这个人也定会是他——
果然,宫人来请,言刘钦要于平台召见。
薛容与下意识低头看看身上,草草整理了两下,不及细看,马上就进宫了。
他赶到时,刘钦已经坐在椅子里面。烛火落在他肩侧,暖暖一团,薛容与一时却没看清楚。他伏地叩首,高声参见,熟悉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免礼罢。赐座。”
薛容与忽然察觉,天子的声音有些变了,但具体变在哪里,一时听不出来。
他谢恩起身,躬身要坐,抬眼向着刘钦看去,随后不禁一呆。
他最先看到的是天子的身形。他坐在椅子里面,身姿笔挺,端庄肃穆,然而却不像记忆中的刘钦,好像完全换了另一个人坐在上面。
马上,他抬眼向天子面孔上看去,片刻后终于从那里面看到几分熟悉之感,可是太不同了!
颧骨微凸,眼窝深陷,下巴像是被刀削过,烛火的光照不进去,竟在他颊侧投下深黑色的一个折角,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向他看来,仍是锋芒微吐,可是陷得太深、也显得太大了!
“陛下!”薛容与忽地浑身一震,血往上涌,两耳嗡地一声,脚底下不受控制,膝盖一软、跌在地上,回过神时,他人已膝行到了刘钦边上,一只手还扯了他袖口捏在手心里边。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他失声失态,霎时泪下,如一叶扁舟落于激流,被扯得东歪西倒,四面打转。他知道刘钦受伤,也知道他几乎不起,可万没想到他是瘦损至此、憔悴至此!
刘钦早就写信于他,写自己已无大碍,可他分明只往阎罗殿外踏出一步,一身衣袍之下,还剩得什么!
薛容与泪下如雨,一时难以自制,知道自己已经失礼,索性就在这个距离,大起胆子向刘钦面上打量,想看他是大病初愈还是仍在病中。
他目光如刀,刀尖几乎是一寸一寸在刘钦脸上拨过,刘钦被他这样近地细细打量,难免生出几分不自在,轻轻扯了扯袖子,提醒道:“我已经大好了,逢时落座吧。”
“陛下……恕臣失礼!”薛容与堪堪回神,自知冒犯,但见刘钦并不怪罪,才顺着台阶起来,退后几步落座,举袖拭干了泪,又整理了一番仪容,低声道:“臣失态了。”
他一向注重修饰,可觐见时发冠却微微偏了,可见来时匆忙,这会儿整理仪容,才想起来把它扶正。
刘钦默默看着,也没说什么,只道:“无妨,我确实比之前瘦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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