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压上石子,忽然一晃,他这座长城也跟着栽了栽,却没摔倒,竭力稳住了。他也不找地方坐下,仍站在离刘钦不远的地方,因为在车里直不起腰而始终微驼着背。
刘钦一阵愕然,低声道:“原来是从那个时候……”
原来从那时候起,陆宁远每次看他,都是在看着自己的手下败将,一个让他猫拿耗子般、被他两箭一枪就轻易杀死而毫无还手之力的人,一个不得志的残废,一个希求大位却志大才疏、终于因人谋不臧而断送自己性命的愚蠢逆贼,一个那样彻底的失败者。他是一切,唯独不是一个明主,若说是爱人也未免可笑。
岂有这样的爱人?一个曾死在他手底下的爱人?
每一次当他同陆宁远面对面说着话、看着他的眼睛,当他与陆宁远一同散步、故意在他面前读一些兵法引他终于按捺不住开口,当他在陆宁远的腿上涂药、在众目睽睽之下猛地抱起他时,陆宁远又想着什么、又如何看他呢?
他怎么能够如此安然?
在这一刻,刘钦甚至忽然生出一个同他再不相见的念头。但陆宁远高大的身形笼在他面前、头顶,简直好像横亘在这小小的车厢中一样,居高临下,俨然是上一世的翻版。他被击到地上,奋起最后的力量仰面看去,陆宁远在马上向他垂来无声的一眼,身形是那样高大、挺拔,如同一棵高树,要插进云霄间了。
下意识地,刘钦掀开车帘,向外面看看,让晚风一吹,多少冷静了下来,打消让陆宁远马上下车,两人就此老死不相往来的念头。他忘记了一瞬,但马上记起,自己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而陆宁远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又吸一口,平静道:“你先坐下。”
陆宁远不肯,一矮身蹲在他脚边,摸到他的手握住,“我知道由我来说你很难相信,毕竟是我……但当真是这样。我当时回去复命,他就在刘缵旁边,等你死后……刘缵当众嘉奖他,称赞他有功于国家……”
说话时,他的手暗暗用力,按着刘钦一起,一串一串地抖着。刘钦让他握着,如同手上贴了块冰,却不觉着凉,因为此时的他也没差多少。
“你……”刘钦忍耐良久,终于还是忍耐不下,明知道此话不妥,还是脱口道:“你杀了我,难道刘缵就不曾奖赏你么?他赏你什么?”
他这话如同一杆长矛,把两人当胸钉在一处,不止对陆宁远,简直对他自己也带恶意了。陆宁远脸色愈白,不知道是车在晃,还是他整个人都摇晃起来。从下而上地,他看着刘钦,刘钦问一句,他就答一句,“蟒袍、一些金银玉器……我不想要的。”
他答得诚实,可最后一句实在带上几分好笑,刘钦听来,不自觉地“嗤”了一声,定一定神,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让陆宁远握着,用力抽了抽,陆宁远抓得太紧,没抽出来,他又添几分力气,像是同他相搏一般,用上全身的力,终于猛一抽出,手肘脱开,猛打在身后车壁上,发出“咚”一声闷响,在安静的车厢中显得格外响亮。
马车忽地一慢,过了一阵,不见他有什么吩咐,慢慢又回到刚才的速度。陆宁远涩声道:“对不起。”手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慢慢放在腿上。
那时他病倒在床上,刘缵以帝王之尊亲自来探望他,颁给他一应赏赐,像称赞周章一样也称赞了他。他病得昏沉,连头发丝都在痛,直到刘缵走后很久也难以理解,自己杀死了刘钦,为此得到了这样丰厚的奖赏。这是御赐之物,不可不收,也不可丢掉,他收下了,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其中金银分给将士们,而是收进箱子里面,上了锁,上一世一直到死也难以向它们看去一眼。
他不曾对任何人提到过,没想到第一次提起,竟然是对着刘钦。刘钦不说话,看向他的两只眼睛里面再不见了笑意,也再没有他这些天惯见的神采,它们翻然一变,变回他从前最熟悉的样子。刘钦静静看着他,冷漠、疏离,一瞬间同他迥隔千里,每沉默一刻,便在他身上剜下块肉。
“对不起。”他又一次道,声音比上次更低,除了这一句外,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说什么。
他又想起上一世时,刘钦从江北被送回来,他刚一回京便去探望,刘钦却像不认识他,什么也不肯说,也不让他看身上的伤,那两只让人从中间穿开的手,他只瞧去一眼,刘钦便马上放下袖子遮住了,起身送客。他们两个近在咫尺,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一般,无论他多少次鼓起勇气往前走,都始终走不到刘钦身边。
马车在石子上又是一晃,他忽地回神,又一次道:“你相信我吧,我不想你再死了……你已经都同周章讲了么?没关系,我保护你现在出城,只要我还活着,你……”
“我没有都同他讲。”刘钦忽然开口将他打断,没让他后面的话说出来。
他忽然怕听陆宁远说那些要保护他的话,那“对不起”三字也比陆宁远对他说“我奉命讨贼,何错之有”的分量更重,每说一次,他胸口上面就压上什么东西,让他愈发喘不上来气。
快刀斩乱麻般,他猛然平静下来,低声道:“你肯对我说这些,足见是真心对我,我很感激你。当初咱俩交手,是我技不如人,又与你何干?我不是分不清好赖的人,这辈子你几次救我,我均铭记在心,上一世的事,以后不必再说了。”
“你放心,周章出卖我的事,我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从我再睁开眼以来,也没有一日忘记过,这次不会重蹈覆辙。我去找他,是另有计较,并非当真求救于他,也不会为他坏了大计。”
他说自己从没有一天忘记过周章的当日的背叛,那么对自己死前的那一幕,可有半刻释怀?陆宁远伤腿忽然支持不住,随着一下颠簸一跤坐倒,脸上忽地现出可怜的神情,好像他是被杀的那个。
刘钦撇开眼去,又看回来,左手用力按上右手,“你不必顾虑别的,还按原计划行事。等事成之后,我绝不有负于你,一定让你得偿平生之愿。”
他收回一切,仍给陆宁远全部的信任,如果两人只是君臣,那么什么都没有变化。
平心而论,在这个当口上面,他需要陆宁远,远胜过陆宁远需要他。何人不能为君?陆宁远可以帮他,也可以不帮,转头去找刘缵,对他效忠,就和上一世一样。其实他有何恩于陆宁远?只有这一条干巴巴的许诺而已,刘缵、甚至是别的什么人,一样能给出同样的许诺。
陆宁远看着他,在那里面像是有什么比刚才更加浓烈的东西翻滚,他压抑着,忽地摇了摇头。
因这反应出乎意料之外,刘钦不禁愣了一愣,随后忽觉有些难堪。他定定神,正要发问,陆宁远却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又像正在恍恍惚惚之间,看着他忽然道:“那我们可不可以还和之前一样?”
刘钦怔怔,下意识问:“什么?”
陆宁远像是被什么别的占据了身体,两生当中从未有过这样的胆魄。他拿右手拉起刘钦的手,马上又换成左手,使劲收紧了手指,不让刘钦挣开,忽然低头,拿嘴唇在那上面碰了一下,然后把头抬起来,问:“我也很爱你……你知不知道?”
刘钦愕然地看着他,一时没动,追究不得他的那一个“也”字是从何而来。陆宁远使劲抓着他,也使劲发着抖,恍恍惚惚地道:“从很久之前……很久很久……”
刘钦忽地一惊,猛然回神,却不是惊愕、不是感动,两道目光如冷电一般向他照来,何等惊人心魄!陆宁远蓦地喉头一滚,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哑了半晌,最后道:“求你别记恨我。”说完,把另一只手也覆在刘钦手上,在上面按了一按,然后在他发力挣扎之前,慢慢慢慢松开了他。
第137章
等刘钦和陆宁远走后,周章在原地愣了许久。这几个月来,自从夏人提出议和,朝廷有了退位之议后,刘崇始终左摇右摆举棋不定。
刘缵、刘钦这两碗水都要端,到最后的结果定然就是两碗水都要洒,于周章看来,闹出什么乱子是迟早的事,只是他没想到会到这种地步。刘钦要以弟杀兄、以子弑父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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