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烫手山芋,他其实并不想接,可是军令如山,违抗不得,再不愿意,也只能领命。
他目光转去,曾永寿如有所感,眼看着就要回看过来,施邵康连忙把眼转开,若无其事地看向前面。
这几天里,只要有人和他目光对上,曾永寿就要开始哀嚎、开始求救、开始大喊大叫。
他显然知道一旦到了建康,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所以把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当做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往怀里捞。
可他这么大声,谁敢碰他?施邵康只目视前方,任曾永寿的眼神从背后滚烫烫扎来。
又走了大半日,黄昏时候,一行人停下来稍歇。曾永寿连叫喊都没力气了,嘴上起满白皮,冻得打起了哆嗦。
有那样一道圣旨在前,谁也不愿给这两个囚犯送水,施邵康在远处悄悄看了半晌,拿过水囊走到了囚车边上。
“喝吧。”
他把水囊塞过木栅缝隙,一松手让它落在车上,语气动作都不算友善。
曾永寿忙捡拾起来,拔开盖子,也不管旁边的曾小云,仰脖就往自己嘴里倒。他喝得急,铁链在胳膊肘上哗啦作响,施邵康愈发瞧他不起,转身正要走,忽然听曾小云道:“施二哥……”
施邵康浑身一凛,两只瞳孔缩了一缩,连忙看向左右。曾小云声音低弱,没人听到这一句话。
曾永寿一愣,放下水囊,在施邵康脸上仔细瞧瞧。
施邵康马上转开了脸,瞧向别处,不愿让他打量。可是已经晚了,曾永寿低声惊呼,“是,是你!施二哥!”
施邵康猛地沉下了脸,喝道:“废什么话!”转身走了,留曾永寿怔在原地。
曾小云小声提醒:“大白天的,人多眼杂,你这么大声叫他,他如何敢理你?”
曾永寿心脏咚咚狂跳,盯着施邵康的背影,满眼灼热之意,但又不敢多看,恋恋不舍地转开了眼,在曾小云耳边道:“天不亡咱们兄妹俩……可是……你看他当真肯再来么?”
曾小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曾永寿忙把喝光大半的水囊递去,见她因锁链沉重,抬不起手,给她把水囊凑到嘴边。
如今刚刚入冬,天气转寒,半袋冰凉的水喝下肚,曾小云忍不住手抚下腹,皱了皱眉头,却还是勉力道:“他肯不肯顾念旧情,我猜,今天晚上就知道了。”
入夜之后,陆宁远将李椹、张大龙叫到帐中,不等两人坐下,便道:“我要回京一趟,大军仍向南行,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先帮我暂代军务,我应当两三日就回来。”
张大龙问:“朝廷又有啥旨意了?”
二曾之事,陆宁远获罪不浅,朝廷处置至今未下,众人心尖上一直悬着一块石头。这会儿听说陆宁远要进京,张大龙反而松一口气,“行,处置下来也好,总不能是临阵换帅,领了罚了,咱们也就安心了。”
此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刘钦即便处置,也不至于为此事连坐到他,他说话间却不单指陆宁远,反而给当做了他们一堆人的事。
陆宁远神情松了一瞬,随后摇摇头道:“陛下并未传召,我是私自去的。”
张大龙睁大了眼睛。
“无令私自入京,罪加一等。”李椹淡淡道。
他早已知道了陆宁远的打算,因此并不意外,叹了口气:“但是也好,你不进京,更加说不清楚,还是应当回去一趟。”
这两天他又问过陆宁远几次,可陆宁远始终没把那个秘密说出,让李椹不由诧异。
以他们几个的关系,他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是陆宁远无论如何不能向他说的,但既然陆宁远有苦衷,他也就不再多问。
更何况既然陆宁远已经写密信上报给过刘钦,刘钦在诏书之中,却还将矛头直指他私藏要犯,措辞之严厉,十分罕见。此举颇不寻常,陆宁远回京一趟,也是势在必行。
陆宁远眉头又山聚起来,点点头,起身默默开始收拾。
他没有什么衣服要装,随身只带了几样东西,除去调兵的虎符之外,就只有三件,一个是缴获而来的,由夏人绘制的河南全境图,制作时间很近,标注详细,十分精良,一个是吴道子的画,收复许州时曾有人进献,再有一个,就是徐熙的药。
崔允信正要回京,徐熙不去请他呈药,反而来找自己,实在奇怪,陆宁远没有心思去想他的事,但隐隐约约,总觉着有什么不妥。徐熙就确定自己一定会回京么?
当初徐熙特意将刘钦诈死的消息瞒他,而且单单只瞒他一人,陆宁远虽然不记恨他,可对他也多了几分提防,不该答应他什么。
只是徐熙此举对刘钦毕竟颇多善意,他也就将徐熙给他的药一并揣进怀里,带上几个亲卫,趁夜悄悄上马离开了。
“来了,他过来了。”曾永寿轻轻在曾小云身上推推。
曾小云从昏睡中惊醒,只觉头晕眼花,身上一阵阵往下坠去,强打精神,才见四面已是漆黑,只零星点着火把,大部分士卒已经睡下,施邵康让看守的人先睡,按着刀神色如常地过来,好像是巡视至此,来检查犯人。
“按之前商量的说。”曾小云小心提醒。
“施二哥……”曾永寿见施邵康靠近,开口第一句,两眼就涌上热泪,“你还记得我和小云么?”
施邵康只沉默不语,眼中现出复杂之色。
他如何能不记得?
他是曾图的旧部,曾在榆林驻守过五年,曾图献城时,他因为刚被调去外任,才没有跟着一道投降夏人,而是转历各军,最后到了秦良弼麾下。
无论曾图为人如何,他爱才惜才总是真的,对军中小将颇多爱护照拂,不嫌弃他们身份低微,反而乐见自己的子女同他们结交。
那时包括施邵康在内,有七个人因年龄相仿,又同在军中,彼此熟稔,一起出生入死,情分非常,就结拜成异姓兄弟。施邵康年纪排行第二,便得了个施二的诨名,连曾图都曾这样叫过他。
如今这七个人,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还有如曾永固这样降而复死的,早已零落殆尽,今日“施二哥”这几个字竟然被人叫出,施邵康不禁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三弟,七妹,别来无恙。”
看看他们这副样子,哪里像是“无恙”了?
曾永寿却也不计较这话,见他肯认自己,愈发激动,两手扶在木栅上面,凑近了道:“施二哥,我们两个进京之后……会如何你也知道。家父病逝,大哥和我的全家老小也让夏人杀了,曾家只剩下我们两个……二哥如果还记得往日情分,还望高抬贵手,给我兄妹一条活路,也是为家父留下一线血脉,让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也能闭上眼睛……施二哥……”
他说得哀哀切切,可所说却是掉脑袋的话,施邵康如何肯答应?曾图对他有恩不假,但也实在不值得他以死来报。
可难道就眼睁睁瞧着旧主一家皆死,断子绝孙么?将来他死的那日,还有何面目见曾图于地下?其他兄弟,又如何看他?可……
可是救下二曾,那就是要他自己的命啊!
要是旁人押送,他眼不见心不烦,自然不会插手。可此事阴差阳错,偏偏就落在他的头上,忠义和他自己的脑袋,他能舍下哪个?他是真的于心不忍,可也是真的人微言轻。天子降怒,他一个小小偏将,如何承受得住?
曾永寿看着他的神情,就明白他仍是不肯帮这个忙,在心里暗暗骂他,可是口中仍然哀求道:“二哥是怕我们牵累你么?不会的,不会的!其实……”
他咬咬牙,“陆帅已经答应搭救我们,只要二哥将我俩‘不经意’放脱,他那边自会派人接应。”
施邵康惊讶问:“陆帅?”不知为何,心中竟陡然一松,忽地想起临行前陆宁远状似无意的那句叮嘱,再开口时忍不住把声音压得极低,“你有什么凭据?”
“没有凭据。”曾永寿答:“这种事如何能留下凭据?是下午有个士兵偷偷传话,告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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