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讪讪地没再多说。李椹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着可怜,这可怜既是为着刘钦,也是为着陆宁远,更是在说他自己。可怜他一身才学,多少年来却是报国无门,好容易瞧见一点曙光,却又成了水中月镜中花,真能坎坷如此么?
三天后他就要动身前往江北,回北军效命;张大龙因武艺出众,被选入五城兵马司,留在京里;陆宁远则吃了护卫不力、弄丢太子的挂落,又一次丢了官职,而且发了癔症,不肯相信刘钦已死,非要去茫茫大海之中捞那根十之八九已经不在了的银针。他劝了半日,劝不住,只能由他去了,关系再好,也是各人做各人的主。
只可惜他们这些生死兄弟,本以为这一次南下,能抱在一起干出一番大事,谁知没过两月,便要风流云散,天各一方了,再见还不知道要何年何月。
他叹着气,正要把一本书放进箱子里面,一抽却没抽动,转头瞧去,上面压了一只手,沿着胳膊往上瞧,是陆宁远站在一边。
李椹没好气道:“不是说要出去找人么,怎么还没出发?改主意了?”又去拿书,却还没抽出来,反而是陆宁远把书拿起来翻了一翻,然后搁在一边。
李椹见他今天反常,干的事像张大龙干出来的,“嘿”了一声道:“别添乱,我这书是要往里装的,你给我放那么远干什么?”
“别收拾了。”陆宁远道:“殿下回来了。”
李椹眼皮也不抬,“哪个殿下?”
陆宁远眼睛弯了弯,虽然不是笑,却也十分接近了,“太子殿下。”
“啊?”李椹放下手头的东西,抬头看他,见陆宁远这幅模样不像开玩笑,才感事关重大,下一刻人已站了起来,“你说太子回来了?”
“嗯。”陆宁远答。
“没缺胳膊缺腿什么的吧?”
陆宁远弯了的眼睛又拉平了,“没有。”
李椹在屋里走了好几圈,才终于反应过来,一时欣喜若狂,把箱子一推,里面的东西全撒出来,转回身想抱陆宁远,没抱起来,在他身上使劲拍拍,松开了手,叹道:“天无绝人之路!天无绝人之路啊!”
陆宁远看他高兴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要走,李椹问他哪去,他说要去找张大龙,挨个说明此事,让李椹也帮忙联络本来要回北军的兄弟。
李椹自然喜滋滋地答应下来,赶在他走之前问:“这么大的喜事,中午一起吃饭么?”
陆宁远想了想答:“不了,改日吧。”
李椹正高兴着,也就不同他计较,挥挥手让他走了。等陆宁远转回身走到门口,却从后面又把他叫住,“你身上穿的这是什么衣服?”
陆宁远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迈出门槛,远远地走了。
之后他又找过张大龙,顺便从他那里讨了件合身点的衣服,然后接连通知了被编入各军各部的老部下,已过了午时,怕刘钦从宫里出来后找不见自己,便又回到了周章府上。
在等刘钦回来的功夫,他坐在那里,想自己在京城中的时日未必会短,需要有个住处,第一个想到上辈子自己住的那处府邸,当时是朝廷赏赐,但现在别说是买,便是租也租不下来。想了想身上所余银两,似乎就是普通房屋也租不下,幸好等恢复官身之后,可以睡在兵营里,不至于没有落脚之处。
正思索间,刘钦回来了。陆宁远下意识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待走近之后,瞧见刘钦两眼红着,高高肿起,像是非但哭过,而且哭得十分厉害,陆宁远猛地顿了顿脚,两手下意识摊开了,一时愣在原地。
刘钦从他身旁走过,走到椅子旁边坐下,神态语气倒是一切如常,让人去地窖里挖点冰块过来,说要敷敷眼睛,却被下人告知,本府没有冰块这种稀罕物,“啧”了一声,挥手让人自去了。
他见陆宁远呆愣愣站在原地,奇怪招呼道:“靖方,傻站着做什么?”
陆宁远回过神来,朝他走过去,没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站在刘钦旁边,低头问他:“殿下今日进宫面圣,一切还好么?”
刘钦爽快答道:“还算顺利。”见陆宁远一直往自己眼睛上看,“哦”了一声,抬手摸摸眼睛道:“哭了两通,没事。”
今日他见刘崇,几串眼泪换得他大哥被严加申饬一番,当着他面,对着刘崇伏地请罪,指天誓地地说自己所指的几件事绝对与他无关。
刘崇自然不愿细究,最后只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但对刘钦而言,已经足够了。他从没想着毕其功于一役,能把自己吃的亏找回来,让刘缵也湿一湿鞋,便是他这做弟弟的给他备下的见面礼。
况且这一趟他还做成了三件事。第一个是让徐熙被下旨外放出京,不得拖延,不日就要启程,就此断了刘缵一臂;第二个是堵住了马上便要来告状的岑士瑜之口。
刘崇要是先从岑士瑜口中得知,自己刚刚回京就闹出乱子,因为“一点口角”就砍断了宰相之子的两根手指,必定以为自己跋扈,这父子重逢之喜,怕就要大打折扣,哪怕事后听见自己解释,也不会有现在这般效果。
而自己赶在前面,先说岑鸾无状,把他那句“诛九族”的话一摆,刘崇岂有不雷霆震怒之理?再从岑士瑜口中得知自己砍断了岑鸾两根手指,果然一点不觉着自己有错,反而骂了老岑一通,说他教子无方,唬得老岑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只有不停点头而已,当场便说要带不肖子登门向自己道歉。
刘钦知道,看在他的面子上,刘崇绝不会对岑鸾动真格的,最多只是小惩大诫而已,便借坡下驴,没有咄咄逼人,紧咬着不放,反而说自己也有冲动之处,替岑鸾在御前求了求情。这样一来,非但岑士瑜感激他,刘崇也有个台阶下来,一时皆大欢喜,这本账只在刘钦心里记好,除他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
只不过当着刘崇时,他那通哭还算有真有假,等过后去后宫见到母亲,那时下泪,才是当真出自一片真情,毫无半点矫饰。
上一世时,他失陷夏营当中太久,母亲只有他一个独子,伤心过剧,身体便垮了,后来因刘缵翻出旧事大做文章,她便愈发失去圣心,后位险些被废。
她性情刚强,绝难咽下这口气,借刘钦的外祖父生前的门生故吏之力四处活动,起效甚微,反而自己病得愈发厉害,还未等到刘钦终于被放归那日,便病死了,母子两个再也不曾见过。
那时刘钦回到建康,幽居之日,身上最疼的时候,除去咀嚼着对周章的恨意之外,剩下的便是想她。
有一次他发了高热,昏沉中只觉让一只手轻轻抚过,朦朦胧胧地睁眼,看见母亲拨开纱帘坐在床边,那样温柔、那样怜惜地看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他一翻身,没有扑到她的膝头,半边身子垂挂在了床边。
他惊醒过来,没有纱帘,没有母亲,浑身骨头疼得像有刀子在磨,新入府的小厮跪地请罪,那个从小看顾他长大、被他从宫里带出来的老仆扶着他头放在自己腿上,不说话,半张着嘴,拿袖子一下下擦着眼睛。
刘钦一把推开他,翻身背对着床外,脸贴在被子上面,不让他们看自己,自己也不理会他们。那是他回到建康以来,一直到死,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泪。
今天这一次相见,于他母亲而言,是终于见到了两年多不见的儿子。而对刘钦来说,他们两个的分别,却已有足足十年了,因此他一开始尚能自持,只是哽咽,后来忍不住出声啜泣,到得最后,几乎是嚎啕大哭。
那几千个难熬的日日夜夜,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就一力承受下来、全不放在心上的孤独、怨恨、委屈,在看到从母亲的眼眶中为自己流下的第一滴眼泪时,忽然从各个看不见的地方涌出,掀起万丈大浪,拍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还能忍耐得住?
他哭过之后,不觉伤心,只感庆幸,亲手调过汤药,服侍母亲喝下,没把自己几次遇险的事情同她说,只让人拿来弓箭和靶子,就在坤宁宫中挽弓射箭,更又舞刀舞枪舞剑,让她瞧自己在军中历练一番,非但没吃苦头,反而打熬得筋骨愈发强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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